那个夏夜,河北平原上的李家庄静得异常。六岁的小斌在村口的麦秸垛旁玩耍,母亲雪燕隔着三十米远跟邻居闲聊,时不时望一眼儿子蹦跳的身影。晚霞将天空染成诡异的紫红色,麦田在晚风中如海浪般起伏。
突然,一声闷响。
雪燕转过头,看见儿子倒在麦秸垛旁,一动不动。她冲过去抱起孩子,小斌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就像睡着了一般,但无论怎么摇晃、呼唤,那双眼睛始终紧闭。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又走,摇着头说:“身体一切正常,就是叫不醒。”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同样令人困惑——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孩子却像被抽走了魂灵,只剩一具沉睡的躯壳。
“这是丢魂了。”
说话的是小斌的太爷爷,李家最年长的长辈,今年八十有七。他拄着拐杖站在炕边,浑浊的眼睛盯着重孙沉睡的脸:“小孩魂儿轻,受点惊吓就容易离体。要是魂魄被扣在阴阳交界处,不及时找回来,可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雪燕的丈夫李建军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
“请柳婆婆。”
柳婆婆是邻村有名的术士,方圆十里但凡遇到邪门事儿,都找她。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她年轻时死过一回,在阴间走了三天又还阳,从此有了通阴阳的本事;也有人说她养着看不见的东西,那些东西能帮她做事。
深夜十一点,柳婆婆来了。
她是个瘦小的老太太,背微驼,眼睛却异常明亮,像能看透人心。她没有多言,只让所有人退出房间,只留雪燕和沉睡的小斌。屋里的灯全灭了,只点燃三根细长的线香,烟气笔直上升,在黑暗中形成三道灰白的轨迹。
“拿着香,喊他的名字。”柳婆婆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要停,直到他回应。”
雪燕颤抖着手接过香,凑到儿子耳边:“小斌,回家啦...小斌,跟妈妈回家...”
第一遍,没有反应。
第二遍,小斌的眼皮轻微颤动。
柳婆婆突然抬手示意停止,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房间角落。雪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只有一片阴影,但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
“有东西跟着来了。”柳婆婆低声说,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把米,撒向角落。米粒落地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其中几粒竟然在平坦的地面上竖了起来。
柳婆婆的脸色变了变,但她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她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对着小斌的脸照了照,又转向房间各个角落。当铜镜转向窗户时,雪燕清晰地看见镜面里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但那扇窗前明明空无一人。
“继续喊,不要停。”柳婆婆命令道,声音里多了几分急促。
雪燕的声音已经嘶哑:“小斌,回来啊...妈妈在这儿...”
第三遍喊到一半,小斌突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瞳孔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幽深。几秒钟后,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母亲,小声说:“妈妈,我听到你喊我了。”
雪燕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儿子。柳婆婆却后退一步,手中的铜镜始终没有放下。她看着小斌,又看了看窗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李建军拿来一碗清水,用手指在水面上画了几个看不见的符号。
“让孩子喝下去,今晚别让他出屋。”柳婆婆嘱咐道,收起了她的工具。离开前,她在门槛外撒了一圈香灰,低声念了些什么,那些香灰竟自行移动,形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圆圈。
小斌醒后,李家人高兴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早晨,雪燕发现儿子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空荡荡的石磨说话。
“小斌,你在跟谁说话?”
孩子转过头,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跟老爷爷呀,穿蓝布衫的老爷爷。他教我认字呢,妈妈你看——”
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那些字古老而复杂,绝不是六岁孩童能写出来的。更诡异的是,雪燕认出其中一个是“奠”字,葬礼上常用的那个“奠”。
“哪个老爷爷?”雪燕的声音开始颤抖。
“就是照片里那个呀。”小斌指着堂屋正墙,“太爷爷的爸爸。”
雪燕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小斌说的,是李建军曾祖父,去世已经四十多年。家里确实有张老照片,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那是他生前最喜欢的衣服。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堂屋,但小斌从没问过照片里的人是谁,家人也从没告诉过他。
李建军得知此事后,脸色煞白。他想起太爷爷说过,他父亲——那位爱穿蓝布衫的老人——生前是私塾先生,最擅长的就是教孩子认字。
“第一次招魂,可能带回来了别的。”太爷爷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柳婆婆应该也察觉了,但她当时没说,可能是觉得能镇住。”
“那现在怎么办?”雪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发现儿子越来越不对劲,经常自言自语,有时深夜会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角,说“老爷爷叫我念书”。
更可怕的是,有天雪燕半夜醒来,看见小斌站在窗前,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而那影子的轮廓,分明是一个驼背老人的形状。
柳婆婆第二次被请来,是在一个雨夜。
这次她没有带线香,而是带来了一盏古旧的油灯,灯焰是诡异的青绿色。她让所有人——包括太爷爷——都离开房子,只留小斌一人在屋里。雨点敲打着窗户,风声如泣如诉。
透过窗户,雪燕看到柳婆婆在屋内点起了七盏油灯,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小斌坐在七星的中心,一动不动。柳婆婆开始用一种古老的方言吟唱,那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突然,所有的油灯同时剧烈摇晃起来,青绿色的火焰蹿起一尺高。小斌的身体开始抽搐,他的嘴巴张开,发出的却不是孩童的声音,而是一个苍老、嘶哑的老者声音:
“我只是想...教孩子认字...”
柳婆婆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阴阳有别,你既已去,就不该回来!”
“我李家血脉...不能目不识丁...”那苍老的声音固执地重复。
屋外的李建军听见这句话,浑身一震——这正是他曾祖父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话。
柳婆婆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压在油灯前,又取出一段深红色的线香点燃。这次的烟气不是笔直上升,而是螺旋状盘旋,最后竟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尘归尘,土归土,若有未了愿,自有后人承。”柳婆婆一字一顿地说,“你若执意不走,休怪我无情。”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雨声、风声,和油灯火焰噼啪的轻响。
良久,小斌的身体软软倒下。柳婆婆迅速上前,将一枚铜钱塞进孩子手中,又用红绳系住他的手腕。她推开门时,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暂时稳住了。”她喘着气说,“但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很难完全送走。每月十五,点这特制的香,三年不能断。”
她递给雪燕一捆深褐色的线香,那些香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草药味,不香,反而有些腥气。
小斌再次醒来后,恢复了正常。他不再自言自语,不再对着空气说话,也不再写那些诡异的字。他上学、玩耍、吃饭睡觉,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只是偶尔,雪燕会发现儿子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微笑,那笑容温暖而熟悉,就像照片里那位穿蓝布衫的老人。每月十五,当特制的线香点燃,烟气在屋内盘旋时,小斌总会睡得特别安稳,有时还会在梦中喃喃:“曾祖公,这个字我认识了...”
李家庄的村民渐渐知道了这件事。有人说柳婆婆法力高强,送走了不该来的东西;也有人说,那位爱教孩子认字的老人从未真正离开,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血脉。
只有雪燕知道,每当月圆之夜,她点燃线香时,总感觉有一双慈祥而苍老的眼睛在看着她们母子。她不再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也许有些联系,本就不该被生死隔断;也许招魂术真正危险的,不是带回了什么,而是让我们看见了那些一直存在、却选择视而不见的东西。
小斌如今已上初中,成绩优异,尤其擅长书法和古文。他的字迹工整古朴,老师夸他有天赋。只有李家人知道,那种字体,和四十年前去世那位私塾先生留下来的字帖,几乎一模一样。
每月十五,雪燕依然会点燃那特制的线香。烟气盘旋上升,在月光下,隐约能看到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轮廓,微微点头,然后缓缓消散。
阴阳的界限,或许从来就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分明。而招魂术最深的秘密,不是如何唤回离去的魂灵,而是让我们明白:有些存在,即使看不见,也从未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