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霓的指尖在宽袖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面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松动，那双浅茶色的眼眸里交织着错愕、感动。
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尚未完全消散的疑虑。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举手之劳。”她声音放得轻缓了些，带着点被真情打动的迟疑。
“实在不值得苏先生为此犯险，辜负王爷的知遇之恩。”
她将知遇之恩四字咬得略重，既是试探，也是提醒。
她不怕死，但绝非莽夫。
眼前这人，能在萧景珩的地盘上如此肆无忌惮地邀她相见。
要么是蠢到极致未察觉暗卫的存在，要么就是有绝对的自信，视那些暗卫如无物。
若是前者，今日之言必入萧景珩之耳，苏文轩便无利用她离间的价值。
若是后者……
那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此刻若断然拒绝，激怒了他，死亡或许是最轻的解脱。
最怕的是成为他手中对付萧景珩的筹码，这比让她自己死，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本想借他之力避开与萧景珩的婚礼，免于给了希望再亲手掐灭的痛苦。
却万没料到此人居心叵测至此。
此刻，虚与委蛇，假意温顺信服，先稳住这条危险的毒蛇，才是上策。
至于后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苏文轩看着她脸上那层几乎完美的信任薄纱，心头掠过一丝混杂着无趣与了然的情绪。
果然如此。
刚才那点让他兴奋的锐利与戒备，不过是困兽偶然的应激么？
一丝不易察觉的扫兴沉入眼底，旋即又被更深的不屑覆盖。
也对，一个长于深闺、依附男人的妇人，见识与心性又能高到哪里去？
他这张脸，这身所谓的君子气度，便是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滴水之恩，非涌泉不能相报。”
苏文轩浅茶色的眸子在窗棂透入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纯净，语调更是诚挚得不容置疑。
“苏某今日所得一切，皆始于娘娘当年慷慨施予的那袋身外之物。
它不仅是金银，更是某在这京城活下去、站起来的一线生机。”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紧锁住沈青霓，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郑重：
“文轩不敢妄言为娘娘舍生忘死，但助娘娘挣脱牢笼，重获自由与清白，既是文轩能力所及之事，亦是文轩心中所愿。
此心昭昭，天地可鉴！”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沈青霓竭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唇角想要勾勒出一个表示信服的弧度，肌肉却僵硬得如同冻结。
违和感。
强烈的违和感，在心中疯狂叫嚣，几乎要冲破她理智的堤坝。
那双看似清澈纯净的眼睛深处，她看到的不是真诚，而是冰冷的、蛇瞳般的戏谑与玩味。
他专注凝视她的样子，不像在表达忠心，更像一个收藏家在欣赏一件即将被剥去美丽表皮的瓷器。
就是这种眼神！
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在这一刻猛地抓住了她的心脏！
究竟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
她极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目光无法控制地胶着在苏文轩那张看似温雅无害的脸上。
尤其是当他试图对她展露友好笑容的瞬间。
那笑容之下，仿佛有无形的蛆虫在皮囊之下翻滚涌动。
这感觉……太熟悉了！
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轰然崩塌。
似乎也曾有一个人……也曾有这样一张带着同样虚假伪善笑容的脸……
也曾将这样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淬满剧毒的匕首，小心翼翼、满怀好意地递到她的手中……
然后……
在她卸下所有防备，满心信赖地接过的瞬间。
那匕首便带着狞笑，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她的心口！
是谁？
那个深藏于记忆深处，带给她同样恶意与背叛的人影，呼之欲出！
电光火石间，一张明艳得近乎妖异、却又带着帝皇威压的男性面庞，猛地撞入沈青霓的脑海！
——萧逸！
那双眼睛！
苏文轩那双看似纯净剔透的浅茶色眸子，在特定光线下，竟与龙椅之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瞳色泽有几分惊人的相似！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份神韵：同样的幽深难测，同样的诡谲莫测！
当他们脸上挂着笑意时，眼底深处却毫无温度，只余下如同冷血爬行生物锁定猎物般的森然！
萧逸曾笑着赠她一个盛满死鸟的锦盒，而眼前的苏文轩，则一边对她展露着诚挚笑容。
一边让她那被加强的预感疯狂示警，好感度起伏不定，如同在悬崖边缘跳舞。
何其相似的笑里藏刀，何其相似的表里不一！
沈青霓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仍维持着那被说服的松动，内心却已飞速运转。
单论五官轮廓，这位苏先生与当今陛下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一个是明朗俊秀的青年书生，一个是青隽深沉的天子，气质迥异。
然而，若细究那些细微的神态，好奇时微微扬起的眉梢，厌恶时一闪而过的冰冷。
尤其是那层精心描绘、却掩不住底下阴鸷的温和假笑，竟隐隐透出些来自骨子里的共通感。
年纪……苏文轩看起来似乎比萧逸稍长一些？
一个寒门书生，与高高在上的帝王有如此神似之处？
荒谬！
别说旁人听闻会斥为疯言疯语，便是她自己乍然生出这个念头，也觉得匪夷所思。
两人身份地位、成长轨迹天差地别，如何能联想到一处？
可……若这荒谬的猜测竟有一丝可能呢？
沈青霓心头猛地一沉。
她进入这场游戏前，曾仔细研读过背景资料。
当年扈安之变，萧逸以雷霆手段屠戮了几乎所有拥有前朝皇室血脉的亲族。
除了一位远嫁和亲的长公主得以幸免。
若苏文轩当真与萧逸有血缘关联……那他的出现，便绝不可能是偶然的报恩！
一个潜伏在萧景珩身边、与当朝天子面容神似之人……他的目标会是什么？
对一手制造了那场血腥屠杀的萧逸，他心中又该怀有怎样的滔天恨意？！
问题瞬间变得无比严峻。
萧景珩！
这个名字如重锤敲在沈青霓心上。
萧景珩，是站在萧逸那边的，无论他们近期因何事不愉快，那不过是君臣间的龃龉。
他们是从小相伴的情谊，更是政治利益上深度捆绑的盟友。
萧景珩权倾朝野的根基，他庞大的军政人脉网，皆与萧逸的皇权紧密交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绝不会背叛萧逸。
那么，如果这个苏文轩真是冲着萧逸而来。
他所掀起的滔天巨浪，必然会波及、甚至首要目标就是作为萧逸左膀右臂的萧景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