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五月下旬,皮革作坊后院的试验场上,杨文远正蹲在一排陶缸前出神。缸里泡着各色鞣制液,橡树皮、五倍子、栗树皮的气味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草木香。这是他来到新家峁的第三年,也是他放下书本、拾起皮刮刀的第三年。
“还是差着意思。”他拿起“复合配方三号”缸里的小皮块——羊皮的边缘已鞣成均匀的棕红,中心却还泛着生皮的青白,硬度也差着一截。
老耿用树枝搅着旁边那缸:“文远,够用了。二十天鞣一张皮,软的做甲,硬的做靴,比以前强出一大截。”
“不够。”杨文远摇头,“耿师傅,您记得上月那批皮甲,腋下开裂的事么?就是中心没鞣透。”
这话让老耿沉默了。他是作坊里三十年的老皮匠,知道这少年说得对。第一批新工艺皮甲下发时,他拍着胸脯保证“十年不坏”,结果才两月,就有民兵训练时腋下开了线。虽只是几件,却像巴掌扇在他脸上。
“那你说咋办?”老耿闷声道。
杨文远站起身,望向不远处的正坊。那里,三十多个皮匠正在忙碌——刮脂的、脱毛的、鞣制的、抛光的,汗味混着皮腥味蒸腾而起。更远处,寨墙上的民兵正轮值守卫,身上的皮甲在五月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
“建个试验坊。”他下定主意,“专门琢磨透这‘均匀’二字。”
李健听罢杨文远的想法,当即批了块地,就在正坊隔壁。三间砖房起得很快,韩师傅按着杨文远画的图,打制了几样新奇物件:
恒温水浴槽是两口大木桶套着,中间填了木屑保温,底下挖了灶眼,能烧炭控温。老耿头回见时直嘬牙花子:“鞣个皮还要管水温?老祖宗哪讲究这个!”
旋转鞣制桶更奇——木桶架在转轴上,接上水车,能自己慢慢转。杨文远解释说:“皮在里头翻着身泡,药水才吃得匀。”
最让老耿开眼的是那些“检测家伙什”。带刻度的卡尺能量皮厚,紫甘蓝汁浸的纸能试酸咸,还有个木头架子挂砝码,专测皮革吃多大力才断。
“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弯弯绕绕。”老耿私下嘀咕,可每日下工后,总忍不住溜达到试验坊窗外,看里头灯火亮到深夜。
杨文远带着两个学堂出来的助手,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试验。他们记录水温、浓度、浸泡时辰,像郎中开方般调整配方。有时为了试一个新参数,要同时泡十缸皮样,每缸标签写得密密麻麻。
五月末的一夜,试验有了突破。杨文远发现,把鞣液分馏后,先泡小分子药水,再泡大分子药水,皮子能从里到外鞣得一样透。他管这叫“分段鞣制”。
老耿摸着那匀实的皮样,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重重拍杨文远肩:“你小子……成了!”
这日,苏婉儿带着承平来送换季的衣裳。春深了,皮匠们还穿着厚袄子干活——作坊里水汽重,反倒比外头阴冷。
“文远,歇会儿,试试这褂子合不合身。”婉儿把一件细葛布短褂递过去。这是纺织坊新出的料子,染成靛青色,针脚细密。
杨文远道了谢,却没立刻试,先引婉儿看试验成果。架子上晾着十几张皮样,从浅黄到深棕,厚薄均匀如量过般。
“真匀实。”婉儿拈起一片对着光看,“这般手艺,放到京城也是头一份。”
这话让杨文远笑了:“李夫人说笑。京城的好皮子,哪是咱们这土法能比的。”
婉儿却摇头。她想起娘家未败时,父亲曾得了一副宁夏贡来的皮护腕,说是“西番秘法所鞣”,柔软如缎。如今看杨文远这些皮样,竟不输那贡品。
只是这话她没说出口。如今提起京城,总让她心头泛凉。上月有行商带来消息,说京里米价已涨到四两一石,有官员因上书请减辽饷被下狱。而这里,新家峁的粮仓还有六成满,学堂的孩子每日能领一枚煮鸡蛋。
这对比太刺眼,刺眼到让人不敢深想。
正出神,作坊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李定国一身短打疾步进来,脸色凝重:“杨管事,李盟主请您去议事堂。”
议事堂里气氛肃然。李健摊开一张粗糙的地图,上面朱笔画了几个圈。
“探马来报,王嘉胤部已破宜川,裹挟饥民数万,正往延安府来。”李健声音平静,手指点着地图,“官军堵在甘泉一带,但防线薄弱。咱们这里,虽偏安一隅,也要防着流寇散兵窜入。”
孙铁匠粗声道:“兵来将挡!咱们的刀弩不是吃素的。”
“刀弩要人使,人要甲护。”李健看向杨文远,“文远,新工艺皮甲,月产能否提到一百五十件?”
杨文远心算片刻:“若全力赶制军品,停掉民品,能出一百八十件。但需增十个人手,木炭、鞣料也要加三成。”
“批。”李健毫不犹豫,“从纺织坊调二十个妇人帮忙处理生皮,木炭优先供应皮革坊。老耿,你统筹生产。”
老耿挺直腰板:“盟主放心,老汉就是不吃不睡,也把皮甲赶出来!”
会议散后,杨文远没回试验坊,先去了正坊。三十多个皮匠已聚齐,老耿正粗着嗓子安排:“从今儿起,分三班!鞣池不能空着,刮刀不能停!咱们多鞣一张皮,前头弟兄就多一条命!”
没有怨言,只有磨刀的霍霍声。杨文远走到最里头的甲片工区,这里专做皮甲的关键部位——胸背处的双层夹片。熟手将鞣好的牛皮按模子裁切,两层间夹上薄铁片,用鱼胶粘合,再以皮绳编缀。
一个年轻皮匠正对着烛火检查甲片。杨文远认得他,叫二牛,去年才从山西逃荒来的,右手缺了根小指——是被乱兵砍的。
“杨管事,”二牛抬起头,眼里有血丝,“您说,咱们这甲,真能挡住刀么?”
杨文远拿起一片成品,抽出随身的匕首,用力一划——皮革上留下白痕,未破。“普通刀剑,三四刀内破不了。若是强弓硬弩……”他顿了顿,“总比布衣强。”
二牛沉默着,又低头磨他的皮绳。磨得极细,极韧。
当夜,试验坊的灯火又亮到三更。杨文远伏在案前,不是做试验,是在写《紧急状态下皮革增产方案》。
他算了几组数据:若将鞣制周期从十五天压到十二天,需将鞣液浓度提高两成,温度提高五度,同时加强机械翻动。这会降低皮革寿命约两成,但——能救命。
写到“寿命”二字时,他笔尖顿了顿。想起白日里二牛磨皮绳的手,想起寨墙上那些年轻的脸。这些皮甲或许只能撑一年,但这一年里,能护着多少人活下来?
窗外忽然飘来童谣声。是值夜的妇人在哄孩子睡觉:“月婆婆,亮堂堂,鞣皮匠,忙又忙。忙出皮甲硬邦邦,护着哥哥守寨墙……”
杨文远搁下笔,吹熄了灯。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着架子上那些均匀的皮样,泛着温润的光。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李健常说的那句话:“技术不只是技术,是活命的本钱。”
增产的压力下,试验坊的成果迅速转化。梯度鞣制法全面推行,鞣制周期真的压到了十二天。新的“乳液加脂法”也让皮革更柔软,更适合长时间穿着。
但原料开始吃紧。橡树皮、五倍子存货渐少,负责采买的伙计回报:周边山上的栎树都快被剥秃了。
杨文远连夜翻找试验记录,把之前试过的替代品全列出来——没食子、化香树果、石榴皮……甚至尝试了茶籽壳、稻草灰。每样都算好配比、功效、来源。
“要广开料源。”他在生产会上说,“发动寨民采药时顺带收集,按斤换工分。外村也可收购,价钱给公道些。”
这法子很快见效。十日间,作坊后院堆起小山似的各种果壳树皮,几个老皮匠带着妇人分拣晾晒,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苦气。
老耿看着这场面,对杨文远叹道:“你小子,不光会鞣皮,还会算账。”
“都是逼出来的。”杨文远望着那些原料,忽然想起书上读过的句子:“‘楚虽有材,晋实用之’。咱们这里虽偏,可山上的草木、河里的水、人的心思,用对了都是材。”
六月初三,第一批紧急赶制的皮甲交付。李定国亲自带人验收。
甲是成套的:护胸、护背、护肩、护臂,以皮绳相连,关键部位衬铁片。每件都附了木牌,写着鞣制日期、工匠名、检验人。
“试甲!”李定国令下。
三个民兵出列,互相帮着穿戴。皮甲上身,活动几下,竟不显笨重。李定国抽刀试砍,刀锋在皮甲上留下深痕,却未穿透。
“好甲!”围观的人群爆出喝彩。
杨文远却紧盯着那刀痕。待民兵卸甲,他上前细看——铁片凹陷,皮革内层有细微裂纹。“再砍两刀必破。”他低声对老耿说。
“够了。”老耿目光深沉,“战场上,一刀没死,就有机会还手。”
这话沉甸甸的。杨文远忽然想起,老耿年轻时当过边军,腿上还留着箭疮。
皮甲一批批运往前哨。皮革坊的灯火彻夜不熄。刮刀的沙沙声、鞣桶的吱呀声、捶皮的闷响声,混成一支不眠的曲子。
婉儿有时深夜起来,见试验坊窗纸上的剪影——杨文远在调整水浴的温度,助手在记录数据,老耿在检查皮样。而更远处,寨墙上的火炬明明灭灭,映着守夜民兵身上新皮甲的轮廓。
她把睡熟的承平安宁往怀里搂了搂。孩子们的呼吸均匀温热,全然不知这平静的夜,有多少人在为守护这平静而熬着心血。
六月十五,杨文远完成了《新家峁标准鞣制工艺手册》的初稿。从生皮处理到成品分级,八十七页,配了三十多幅简图。
他在序言里写:“鞣革之术,粗观则腥臭卑贱,细究实含生化之理。今以数载试验,得法数端,非敢称创,唯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写到这里,窗外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他吹熄灯,推开窗。晨雾里,皮革坊第一批工匠已经上工,生皮入池的哗啦声、刮刀的沙沙声,唤醒又一个日子。
远处山坡上,早起的妇人正背着筐采撷树皮。更远的田垄里,农人已开始锄草。寨墙上,守了一夜的民兵正在换岗,新上哨的年轻人活动着肩膀——那里,新皮甲还带着作坊的温热。
杨文远深吸一口晨间清冽的空气。
这空气里有草木香,有皮革味,有炊烟,有泥土的腥,还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希望,又像是决绝。
他知道,自己写的这本手册,或许很快就会被硝烟熏黄,被血渍浸染。但此刻,在崇祯六年六月的这个清晨,它干干净净地躺在案上,墨迹未干。
就像这片土地上的日子,无论外头如何天崩地裂,这里的人们,依然在认真地鞣一张皮,织一匹布,种一垄粮。
认真地,活下去。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张皮更匀实,更坚韧。
让那些穿着这皮甲的人,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
晨光终于越过东山,照进试验坊,照在那排鞣制缸上。缸里的皮液微微晃动,泛起琥珀色的光。
杨文远合上手册,走向正坊。
新的一天,又一张皮,等待被赋予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