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九月的最后一天,军工组木屋里的旱烟味浓得化不开。孙铁匠用粗粝的手指戳着图纸上那门炮的轮廓,眉头拧成死结:“六尺长,一寸厚,五百斤铁……咱们的锤子,打得动?”
赵铁锤没吭声,只盯着壁上挂的那排火铳废管——第十三根裂缝还张着嘴,嘲笑着他们的野心。
李健的目光却落在窗外。秋阳正好,晒得寨墙上新架的弩车泛着油光。可他知道,弩车守得住寨墙,守不住人心。北边王嘉胤部溃散的流言一日紧过一日,延安府的粮价已涨到三两三钱一石。乱世需要重器,需要那种一响就能定住人心的东西。
“不铸铁,也不铸钢。”他转回身,声音不高,“铸铜炮。”
满屋死寂。铜?那是钱,是佛像,是钟鼎,唯独不是他们该碰的东西。
杨文远先反应过来:“青铜炮……《纪效新书》里提过佛朗机,是铜铸。可咱们哪来那么多铜?”
“缴。”张武吐出个字。上月端黑风寨,地窖里堆的铜器他亲眼见过——佛像、香炉、烛台,甚至还有口缺了边的铜钟,匪首说是从哪个荒庙搬来的“镇宅宝”。
“那是六百斤铜!”周小福算得快,“够打三千把锄头,够换五百石粮!”
李健的目光扫过每个人:“锄头翻地,粮饱肚子,都紧要。可诸位——”他手指向北,“若贼来了,是锄头挡得住,还是粮袋挡得住?”
无人应声。只有烟锅里的火星“噼啪”轻炸。
十月中旬的北京城中,天色依旧阴沉灰暗,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笼罩着。清晨时分,从太庙传来一阵沉闷而又悠长的钟声,那声音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撞击在人们的心头,让人不禁感到心慌意乱、心神不宁。
此时此刻,崇祯皇帝刚刚在奉先殿痛哭流涕地宣泄完自己内心的悲痛与愤怒——就在不久前,一份来自山西地区的紧急报告送到了御前,上面赫然写道:大同镇发生兵变,总兵惨遭杀害!这已经是短短三个月内发生的第四次兵变事件了啊!
乾清宫内气氛凝重压抑到了极点,首辅大人双手颤抖地捧着那份关于登莱及其周边地区兵变详情的奏折,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原来,此次兵变竟是由孙元化的手下一手策划发动的,更糟糕的是,大量先进的红夷大炮也落入敌手之中。这个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一时间,那些一直主张议和的大臣们纷纷跳出来指责道:“这些火器实在太过危险,不仅容易爆炸伤人,还极有可能资助敌人迅速壮大实力,倒不如将其彻底废除算了!”
面对如此荒谬绝伦的言论,崇祯皇帝嘴角泛起一抹冷冷的笑容,但他却无法直接反驳对方。
因为眼下朝廷面临的困境实在太多太复杂了——国库空虚见底,边防军队拖欠军饷长达半年之久;辽东战事吃紧急需军费支援,围剿农民起义军同样需要巨额资金投入……可谓是千疮百孔、捉襟见肘。
最终,崇祯皇帝只能无力地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下达命令:“从今往后必须严格控制火器制造和使用,胆敢私自铸造者一律按谋反罪论处!”
旨意传到陕西时,新家峁的黑石山矿洞里,第一炉青铜正烧到最旺。
铜是分三批熔的。第一批是仓库的铜锭,黄澄澄,规整;第二批是缴来的佛像,熔时青烟里竟有檀香味;第三批是那口铜钟,砸碎前,赵铁锤摸着钟身上“风调雨顺”的铭文,愣了好一会儿。
“造了炮,才能真有风调雨顺。”孙铁匠抡锤把钟片砸进熔炉。
周小福守着炉温。青铜难熔,铜锡不同温,他得先化铜,再加预热的锡块。炉口喷出的青焰舔着洞顶,把岩壁熏出鬼魅似的影。
第一次浇铸小模型就出了事。泥范在铜水注入时炸开,红亮的铜液喷溅,烫伤了孙铁匠半个膀子。刘郎中剜掉烂肉时,老汉咬碎了一截木棍,没哼声。
“范要透气。”杨文远蹲在碎范前,“气排不出,就炸。”
他改了泥料配方:高岭土打底,加石英砂耐烧,加木屑留微孔,最后撒把盐——烘烤时盐挥发,留下蜂窝般的透气孔。新范做出时,孙铁匠摸着那细腻的表面:“这哪是泥,这是陶了。”
铜钟熔掉那日,苏婉儿在祠堂多上了一炷香。供的是块无名牌位——给那口再也响不起的钟,也给即将诞生的、要发出另一种声响的东西。
她不懂冶铸,可懂丈夫眼里那簇火。那是三年前炼出第一炉钢时的火,是造出第一架纺车时的火,如今烧到了这黑乎乎的洞里。
有次她送饭去矿洞,正撞见试小炮。一声闷响,洞顶扑簌簌落灰,承平在她怀里吓得大哭。赵铁锤满脸黑灰跑出来,咧嘴笑:“李夫人,成了!三十步能打穿木板!”
她看着那个被男人们围着的、尺把长的铜管子,很难把它和“炮”联系起来。它那么小,那么丑,像截捅火棍。
可当张武把一颗三斤重的铁球塞进炮口时,她忽然懂了——这东西要吐出的,是死亡。是比刀箭更整齐、更冷酷的死亡。
那晚她问李健:“非造不可么?”
李健在灯下画炮车图,炭笔沙沙响。“婉儿,你知道流寇大部破宜川时,城头守军用的什么?”
“什么?”
“滚木礌石,还有烧开的粪汁。”李健笔尖顿了顿,“若有一门炮架在城头,不用多,就一门,贼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架梯子么?”
婉儿想起父亲说过“一炮糜烂数十里”。那是红衣大炮的威风,是朝廷的体面。而这里,男人们用熔掉的佛像香炉,想铸的是最卑微的体面——活着不被践踏的体面。
她不再问,只每去祠堂时,多供一炷香。
失蜡法是杨文远从一本残破的《天工开物》注疏里翻出的。书上说“古铸鼎,以蜡为模,泥裹之,熔蜡得空,乃铸”。
蜡不够,蜂巢掏遍了才得十斤。孙铁匠把蜡和松香熬成糊,一层层往木模上抹。蜡模成型那夜,矿洞里奇香扑鼻,像进了庙。
烘烤蜡模要慢火。温度稍高,蜡化太快会胀裂泥范;温度不够,蜡流不净,内壁留残。孙铁匠守了整宿,添柴撤柴,眼睛熬得通红。
天亮时,蜡终于流尽。透过预留的观孔看,泥范内腔光滑如镜,蜡液在盆底凝成扭曲的佛像残影。
“造孽啊。”老铁匠喃喃。他信佛,年轻时给庙里铸过香炉。
浇铸那日,铜水注入时发出奇异的嘶鸣。蜡模残留的松香烟气混着铜腥,在洞里盘成诡异的旋。炮身冷却的三天,没人睡踏实。
开范那刻,所有人心提到嗓子眼。泥范敲开,青铜炮身露出来——暗青色,带铸造留下的细纹,像生了铜锈的古物。可它崭新,沉甸甸地新。
孙铁匠伸手摸炮身,凉的。可所有人都觉得烫手。
第一次试炮在矿洞最深处。为掩人耳目,洞口堆了柴草伪装,放哨的放到五里外。
装药半斤,实心铁弹。炮车用铁链固定在岩柱上,所有人退到拐角后。
“点火!”
引线燃尽那一瞬,时间像停了。然后——
“轰!!!”
不是火铳那种脆响,是闷雷,是从地肺里掏出来的咆哮。气浪卷着尘土扑过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炮口喷出的火焰把洞壁照得惨白,铁弹呼啸着砸进百步外的土坡,炸起丈高的泥浪。
寂静。只有耳鸣嗡嗡响。
张武第一个冲出去。土坡上,弹坑深得能蹲进一个人,铁弹已变形,嵌在碎岩里。“一百……一百二十步!”他声音劈了。
赵铁锤扑到炮身前。炮身烫手,但没裂,没变形,只有炮口袅袅冒着青烟。他摸过每一寸,手抖得厉害。
“成了。”他说,眼泪就下来了。
没人笑他。孙铁匠蹲在地上,摸那滚烫的炮车轮子;杨文远在记录本上划了重重一道;周小福对着炮身傻笑,像看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李健最后走过来。他拍去炮身上的浮土,露出铸造时留下的细纹——那是蜡模流动的痕迹,像某种神秘的祷文。
“给它起个名。”他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孙铁匠哑声道:“叫‘镇山’吧。镇住这山,镇住这寨。”
“镇山”炮成功那夜,北边传来消息:王嘉胤残部与官军在甘泉再次接战,官军小胜,斩首二百。可溃兵又散出十几股,最近的一股,离新家峁只四十里。
寨墙上加了三班哨。李定国把“镇山”炮悄悄运到北山口,藏在伪装工事里。炮身盖着油布,远看像堆柴禾。
“真要用?”张武问。
“备着。”李定国望着北方黑夜,“但愿不用。”
可炮的存在本身已是定心丸。巡逻的民兵经过山口时,总会往那“柴堆”瞄一眼,脚步便踏实几分。
十一月,军工组开始铸第二门炮。有了经验,这次顺利得多。蜡模改用蜂蜡掺牛油,易成型;泥范烘烤加了温度计(水银柱的,刘郎中贡献的);浇铸时用上了改良的离心架——四个汉子摇转轴,铜水在旋转中贴紧型腔,铸出的炮身致密如一体。
第二门炮铸成那日,李健提议试射开花弹。
“开花弹?”杨文远没听过。
李健画了个粗糙的草图:空心铁球,内装火药,留引信孔,发射后在空中或落地爆炸。“要的是破片杀伤,不是实心砸坑。”
铁匠铺打了十几个空心铁球,最小的拳头大,最大的碗口大。装药是难题——火药量少了炸不开,多了可能膛内炸。试了三次,废了五个弹壳,才找到一个平衡:铁球壁厚三分,装药二两,引信长度根据射程调整。
试射那天,所有人躲进加固的掩体。开花弹装进“镇山”炮,引信留得稍长。
“放!”
炮响后,铁球划出弧线,在百步空中“嘭”地炸开。破片雨点般砸下,五十步内的草人靶子被打成筛子。
张武倒吸凉气:“这要落在人堆里……”
没人说下去。矿洞里只有炮身冷却的“滋滋”声。
腊月里,延安府来了个不速之客。自称是山西铜商,想买新家峁的“精铜器”。接待的赵铁锤多了个心眼,只拿出些铜盆铜锁。
那人却在寨子里转悠,尤其爱往黑石山方向看。“听说贵寨擅铸铜,不知可铸过大件?”
“铸过钟。”赵铁锤滴水不漏,“前些日子还重铸了口钟,您听——”他指向祠堂方向。恰巧祠工敲钟,钟声悠远,那人听了半晌,悻悻告辞。
事后查探,确是官府暗探。李健下令,铸炮工坊暂停三日,所有铜料藏进废矿坑。
“朝廷又盯上咱们了。”议事堂里,气氛凝重。
“早该盯上。”钱老倔闷声道,“又是炼钢又是造炮,当官府是瞎子?”
“那炮……还铸吗?”孙铁匠问。
“铸。”李健声音斩钉截铁,“但得更小心。从今起,铸炮组吃住在矿洞,非令不出。原料夜里运,废渣深埋。”
转入地下的铸炮坊,反而迸出奇效。与世隔绝的专注里,孙铁匠改进了炮车——加装驻锄防后坐,炮耳可调俯仰,甚至试制了简易瞄准具:一根铁丝做照门,炮口嵌颗铜珠当准星。
杨文远则沉迷于弹道计算。他记录了不同装药、不同仰角的射程,画成曲线图。虽然粗糙,却让炮手有了“瞄”的依据。
第三门炮在腊月底铸成。这次他们胆大了,口径加到二寸二分,身管仍五尺。试射时,八两装药将三斤半铁弹送出二百三十步,砸进冻土的声音像闷鼓。
三门炮,被秘密部署到北山口、西隘口和寨墙制高点。炮位修了伪装工事,平时盖柴草,战时掀开即用。
炮手训练同步展开。张武挑了九个最稳重的老兵,成立“炮组”。训练不用实弹,只练装填流程、瞄准操作、转移炮位。每个动作要练到闭眼能做,因为真打起来,没时间让你想。
除夕夜,大雪封山。寨子里灯火通明,祠堂的钟响了一百零八下。矿洞口,赵铁锤和孙铁匠对坐守岁,中间是那三门盖着油布的炮。
“孙叔,您说咱们这炮……真能用上吗?”赵铁锤给老铁匠斟了碗烧酒。
孙铁匠抿一口,辣得眯眼:“最好别用。可备着,心里踏实。”
洞外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他们在雪地里放爆竹,噼啪声零零落落。洞内,炮身沉默地立着,暗青色的铜体在油灯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更远的寨墙上,守岁的民兵搓着手,呵出的白气混进雪雾里。他脚下的伪装工事里,“镇山”二号的炮口指着北方,盖雪的油布下,隐约露出青铜的轮廓。
这一夜,万籁俱寂,寒风凛冽。
北京城的紫禁城内,灯火通明,崇祯皇帝端坐在奉先殿前,虔诚地跪地祈祷着。
他默默地念叨着:“愿上苍保佑我大明江山社稷永固,来年‘剿贼’能旗开得胜,边境地区也能太平无事……”
与此同时,远在河南某地一座破旧不堪的庙宇内,李自成正围坐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目光坚定而锐利地凝视着火苗跳跃。
他心中暗自盘算着下一步计划——夺取洛阳城,并打开那里的粮仓救济百姓。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黑石山深处一个幽暗深邃的矿洞中,三名铸炮工匠紧紧盯着眼前摆放整齐、崭新锃亮却无法正常发射炮弹的三门大炮,满脸愁容。他们一边大口灌下酒坛子中的烧酒,一边低声咒骂着自己的手艺不精。
屋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仿佛要将一切都掩埋起来似的。那漫天飞雪掩盖住了大地上曾经留下过的任何痕迹和声音,让这个世界变得格外宁静祥和。
只有祠堂的钟,在子时又响了一次。钟声沉厚,穿透雪幕,传到矿洞时已微弱如叹息。
孙铁匠侧耳听着,忽然说:“这钟声……不如咱们的炮响。”
赵铁锤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进酒碗里。
洞外,一个雪团砸在伪装工事上,簌簌滑落,露出炮口一线幽光。
那光,冷,硬,哑。
却让这雪夜,有了不一样的底气。
像藏在鞘里的刀,眠在穴里的兽,静在膛里的雷。
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但若来了——
必以轰鸣相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