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沈青梧耳中时,已近午时。她正在司农寺衙署自己的值房内,处理一份关于京畿皇庄冬小麦越冬管理的公文。窗外天色阴沉,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通政司一位与她相熟的低级吏员,趁着送公文的机会,悄悄在她耳边低声急速说了几句。沈青梧握着紫毫笔的手骤然一顿,一滴浓墨自笔尖坠落,在摊开的宣纸上迅速洇开,糊掉了刚写好的几个字,如同此刻她心中陡然蔓延开的不祥阴云。
她缓缓放下笔,指尖冰凉,甚至微微有些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瞬间洞悉阴谋本质的冰冷愤怒,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的责任感。她挥退那名吏员,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案上的公文、算筹、地图,此刻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影。
几乎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沈青梧的脑中便飞速运转起来,瞬间得出了几个清晰的判断:
第一,这绝非偶然的贪腐事件或某个将领的私下行为。手法虽然看似简单粗暴——掺沙石、换霉米,但其目标之明确,时机之精准,后续舆论引导之迅猛,都显示出这是一个经过周密策划、蓄谋已久的毒计!目的就是要将裴凛彻底钉死在“贪墨军饷、动摇军心”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第二,谁有动机、有能力布下如此大局?联想到之前淮州军粮案,幕后黑手指向三皇子李琮的利益网络,只是当时被裴凛和沈青梧联手打断,未能深挖到底。再想到近来,三皇子在针对九公主的舆论战和政绩较量中屡屡受挫,声望受损,其恼羞成怒、急于扳回一城的心理……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这是三皇子李琮的疯狂反扑!他暂时动不了深得圣心、且有贤名护体的九公主,便将毒牙转向了与九公主阵营关系微妙(江南合作)、且同样功高震主、对皇位有潜在威胁的军方巨头——镇北侯裴凛!若能一举扳倒裴凛,既能剪除一个强大的潜在对手,又能沉重打击与裴凛有过合作的九公主一系(外界难免会有所联想),可谓一石二鸟,狠毒至极!
第三,此案关键在于“证据”和“人证”。那份签押文书和“招供”的押运官,是对方精心准备的“铁证”。要破局,必须从这两点入手,找到其中的破绽,或者,找到对方伪造证据、胁迫人证的证据!
思路一旦清晰,沈青梧立刻从短暂的震惊与愤怒中脱离出来,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果决。时间紧迫,对手既然发动,必然已做了充分准备,绝不会留给她们太多反应时间。
她没有立刻去揽月阁——此时九公主必然也已得知消息,且其身份敏感,不宜过早直接介入军务大案,以免授人以柄。沈青梧选择先动用自己手中的力量。
她迅速写了两张便笺,交给心腹侍女云苓:“立刻,分头送去玲珑书局后巷第三家成衣铺,和西市‘墨韵斋’书铺。要快,亲手交给掌柜。”
这是紧急联络顾北舟和韩青的暗号。
不到一个时辰,顾北舟和韩青便先后避开耳目,悄然来到了司农寺衙署附近一处沈青梧事先安排好的、不起眼的茶舍雅间。
雅间内门窗紧闭,炭盆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三人脸上的凝重。
沈青梧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下达指令,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北舟,动用玲珑书局所有潜伏的渠道和人脉,不惜代价,立刻查清三件事:第一,这几日领头、跳得最凶弹劾裴侯爷的几位御史,尤其是那位最先上本的刘御史,查清他们近半年的往来交际、金钱流向,与三皇子府、吏部周侍郎等人有无隐秘关联。第二,找到那个‘供认’受裴侯爷麾下指使的押运官的全部资料,越详细越好,重点是案发前后其本人及家眷的行踪、接触过什么人、有无异常举动或财务变化。第三,设法了解刑部和大理寺内部,负责审讯此案的官员背景,有无被收买或施压的迹象。”
顾北舟神色肃然,重重点头:“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韩青,”沈青梧转向这位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的账房先生,“你的任务更重,也更关键。我要你设法——通过任何可能的途径,调阅或抄录兵部、户部近三个月来,所有与北疆军粮调度相关的往来文书、账目底档、勘合记录。重点是这批出问题的五千石军粮,从太仓拨付、兵部勘验、指定承运镖行、沿途关卡记录,直到北疆接收的每一个环节,所有经手官员的姓名、印章、签押时间、文书编号,必须逐一核对,寻找任何时间上的矛盾、逻辑上的漏洞、印章或笔迹的异常!哪怕是最微小的不和谐之处,也可能成为突破口!”
韩青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面对复杂数字时特有的专注光芒:“大人放心,属下必竭尽全力,从账本文书中,把真相‘算’出来!”
“要快!”沈青梧再次强调,目光扫过两人,“我们必须抢在对方将所谓‘铁证’坐实、形成朝野公认的‘事实’之前,找到足以动摇甚至推翻这些‘证据’的破绽!每拖延一刻,裴侯爷的处境就危险一分,边关就多一分动荡的可能!”
顾北舟与韩青皆感受到此事非同小可的份量与紧迫,凛然应命,匆匆离去布置。
雅间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沈青梧独自坐在那里,没有立刻离开。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却并未饮下,只是握着冰凉的杯壁,试图让那份凉意平复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
于公,裴凛是国之柱石,北疆屏障。他若倒下,且是以如此不堪的罪名倒下,不仅寒了边关数十万将士的心,更会动摇大周北境的防御根基,给虎视眈眈的突厥以可乘之机。届时,内忧外患,国将不国!她身负皇命,领司农使之职,亦不能坐视此等祸国殃民之阴谋得逞。
于私……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枚触手温润的墨玉玉佩,上面简洁的“裴”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更深处,是前世城隍庙破败神像前,那个一身戎装却满身孤寂落寞、为她收敛尸骨、无声悲恸的背影……那份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复杂情愫,夹杂着道义的共鸣、知己的相惜,以及一丝她自己也尚未完全厘清的牵绊,如同无形的丝线,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绝不能让他蒙冤而死。”沈青梧低声自语,眸光沉静如水,却蕴藏着比钢铁更坚硬的决心,“前世你为我收尸,今生,我必为你洗冤。”
一种混杂着家国大义、政治策略与前世今生复杂情绪的强大力量,在她心中奔涌,驱使着她必须介入这场凶险万分的漩涡,并且,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