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殿的正厅，此刻安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林枫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目光从代表破晓组织控制区域的一处处山川城池上掠过。沙盘上插着数十面颜色各异的小旗，红的代表战事紧急，黄的表示物资匮乏，绿的意味着局势尚稳。而此刻，沙盘左侧的一张丈许长的紫檀木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要遮住窗外的天光。
那是整整三个月的内务积卷。
“开阳长老的意思是，首领之位，非同儿戏。”站在林枫身后三步处，一位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老者缓缓开口。他便是“开阳”，破晓组织七位元老之首，也是如今对林枫继位反对最为激烈的元老派领袖。“光有匹夫之勇，可镇不住这越来越大的摊子，也安抚不了越来越杂的人心。这三日，便是给你的考较。若理不清这些，便安心做个冲锋陷阵的将军，这首领之位，还是暂由老夫与几位老兄弟代劳，以待明主。”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直白。厅中侍立的几位年轻执事，头垂得更低了，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林枫转过身，脸上不见愠色，只对开阳长老拱了拱手：“长老考教的是。既为破晓之人，自当为组织分忧。这三日，便请诸位静候。”
他没有去看桌案上那座“文山”，而是走到沙盘前，指着其中几面猩红得刺眼的小旗：“这三处军报最急，可是近日与御龙宗外围势力冲突加剧？”
开阳长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林枫不先看卷宗，反而先问沙盘局势。“不错。东面的黑水泽，南边的风吼隘，还有西侧新归附的流沙城附近，都有摩擦。御龙宗的鹰犬，似乎嗅到了什么，试探频繁。”
林枫点点头，又指向几面黄旗聚集的区域：“这些地方标黄，是粮草不济，还是丹药短缺？”
“皆有之。”这次接话的是站在开阳身侧稍后的一位中年文士，他叫杜明，主管内务庶务，是开阳的得力臂助，此刻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去岁收成本就寻常，今春又有两处灵田遭了虫害。更麻烦的是，与‘百草谷’的丹药交易，上月被御龙宗设卡截断了三批，库存的‘回春丹’、‘聚气散’已见底。各地分坛求援的文书，十之六七为此。”
“百草谷……”林枫略一沉吟，他在外游历四年，对各势力分布也有了解，“我记得，百草谷并非御龙宗附庸，向来只问丹药，不问世事。此次截断交易，是御龙宗施加压力，还是谷内出了变故？”
杜明这次抬眼看了看林枫，才道：“据报，是御龙宗以‘稽查禁药’为名，强行设卡，百草谷运送丹药的弟子也被扣了几批。谷主似乎不愿多生事端，已有暂停与我方交易的意向。”
“不愿生事……”林枫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又扫过沙盘上另一片区域，那里插着几面蓝色的陌生小旗，“这些是？”
“是新近表示有意归附，或请求合作的几股势力。”杜明解释道，“北地‘寒鸦堡’，西荒‘金刀会’，还有南疆几个苗寨联合派来的使者，已等候召见月余。其诚意、实力、诉求，皆需一一甄别，不敢轻慢，亦不敢贸然接纳，恐引狼入室，或触怒御龙宗，故而拖延至今。”
林枫不再发问。他走回那巨大的案几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是流沙城分坛的求援信，字迹潦草，满纸焦灼，言及城中存粮仅够十日，若再不接济，恐生民变。日期是两个月前。
他又连续翻看了七八卷，有请求增派人手防御要地的，有汇报内部弟子争斗需请执法规条的，有申请经费修缮营垒的，有密告某地执事中饱私囊的……林林总总，千头万绪，许多卷宗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显然已被不同的人反复翻阅、争执、搁置。
压力如山。
这不仅仅是处理文书，这是要在一团乱麻中，迅速厘清轻重缓急，平衡各方利益，做出决断。任何一个决策失误，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小则损失资源，大则动摇人心，甚至酿成祸患。
开阳长老看着林枫沉默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他承认这年轻人天赋、实力、功劳都是上上之选，更是老首领铁教头临终托付之人。但首领，不是光能打就行的。破晓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蛰伏一隅的小小反抗组织，它控制了三州之地，直接间接管辖的人口数百万，内部派系错综复杂，外部强敌虎视眈眈。这艘大船，需要一个能看清暗礁、把稳舵盘的掌舵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冲锋陷阵的猛将。
这三日，便是他给林枫，也是给所有观望者的一把尺子。量一量，这位“启明尊主”，到底有没有坐在这案几后的能耐。
林枫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他没有如开阳预料的那般，立刻埋首案牍，奋笔疾批。而是转身，对侍立在一旁、有些局促的年轻执事道：“去请苏月如、石猛，还有……荆，来此见我。另外，将这三个月中，所有关于黑水泽、风吼隘、流沙城、百草谷、以及那几股新势力接触的往来文书、情报摘要，全部单独理出，半个时辰内，放在这张桌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年轻执事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开阳长老。
开阳眉头微皱，但并未阻止，只淡淡道：“按他说的做。”
年轻执事连忙领命而去。
林枫又对杜明道：“杜先生，麻烦你将库房中目前所有粮草、丹药、灵石、军械的详细库存清单，以及未来三个月各地预估的消耗与收入，同样在半个时辰内备好。我要最真实的数字，不必修饰。”
杜明眼中讶色更浓，深深看了林枫一眼，拱手道：“遵命。”
开阳忍不住开口：“林枫，你这是何意？时间只有三日，你……”
“长老，”林枫打断他，目光平静地迎上开阳的视线，“治政如医病，需先号脉，再开方。这些卷宗是‘症’，而我要先看‘脉’。苏月如掌情报、石猛知战事、荆晓地理人心，杜先生明钱粮内务。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将他们所知与这些卷宗互相对照，方能知其真伪，辨其缓急。”
开阳长老怔住了。他没想到，林枫面对这如山压力，第一反应不是慌乱，不是埋头苦干，而是……召集人手，梳理信息？
这思路，倒不像个纯粹的武夫。
半个时辰不到，苏月如三人已至。苏月如一袭青衫，神色清冷，眸中带着探究；石猛风风火火，一进来就嚷嚷：“头儿，听说那帮老家伙刁难你？让俺老石理这些劳什子文书，不是要俺的命吗！”荆依旧沉默寡言，抱臂立于角落阴影中，只对林枫微微颔首。
杜明也准时将厚厚几册账目清单送来。
林枫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分派：“月如，你看所有与百草谷、新势力接触相关的情报文书，我要知道御龙宗在此事中具体做了什么，百草谷的真实态度，以及那几股新势力的底细和真实诉求，越细越好。”
“石猛，黑水泽、风吼隘、流沙城三处军报，以及所有近期与御龙宗冲突的战报，归你。我要知道敌我实力对比、战场地形、胜负关键、以及最急需什么支援。”
“荆，你来看所有涉及内部弟子纠纷、执事风评、以及各地民情（尤其是流沙城这类民生告急之地）的卷宗。注意其中有无关联，有无蹊跷。”
“杜先生，”林枫看向杜明，“麻烦你与我一同，先看钱粮总账与各地消耗预估。”
四人皆是一愣。苏月如深深看了林枫一眼，没有多问，径直走向堆放相关文书的角落。石猛挠挠头，也嘟囔着去了。荆悄无声息地没入卷宗之中。杜明犹豫了一下，走到林枫身旁，展开账册。
开阳长老默然退到一旁坐下，心中惊疑不定。这林枫，调度分工竟如此条理分明，各用其长。而且，他让杜明这个“自己人”参与核心的账目核对，是胸有成竹，还是……另有所图？
殿中很快只剩下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句压低声音的询问与回答。
时间一点点过去。铜漏滴滴答答，窗外日头渐高。
苏月如最先放下手中最后一页纸，她走到沙盘前，拿起几面小旗，又放下，沉吟片刻，才走到林枫身边，低声道：“百草谷之事，比文书所言复杂。御龙宗确以稽查为名设卡，但扣押的丹药中，混有数批明令禁止对外流通的‘破障丹’。此丹可助突破小境界，炼制之法掌握在御龙宗手中。百草谷是否知情两说，但把柄已被拿住。谷主‘青囊先生’性格谨慎怕事，暂停交易是自保，但并非毫无转圜余地。我曾在东域游历时，与百草谷一位外门长老有旧，或可尝试秘密接触。”
“至于那几股新势力，”苏月如语速加快，显然已梳理清楚，“寒鸦堡是看中我破晓如今声势，想借势摆脱御龙宗对其矿脉的控制，其堡主有枭雄之姿，可用，但需防其反噬；金刀会内部混乱，几个当家各怀鬼胎，其求助文书语焉不详，恐是内部倾轧，欲引我外力介入，其心不纯，当暂缓；南疆苗寨……其使者曾私下提及，寨中遭了古怪的‘虫疫’，怀疑与御龙宗炼制毒人有关，他们不缺战力，但缺医少药，尤其缺驱虫解毒的丹药，其诉求最直接，也最急迫。”
林枫一边听，一边在面前的空白绢布上以指代笔，以气为墨，勾勒出简略的关系图，并将苏月如所言要点标注其上。
这时，石猛也骂骂咧咧地过来了：“他奶奶的，看这些字比跟御龙宗的狗腿子打一架还累！头儿，搞清楚了。黑水泽那边是御龙宗新调来一个姓殷的巡察使，立功心切，频频挑衅，咱们的人憋着火呢，摩擦才多。但咱们在黑水泽的据点易守难攻，兵力也足，其实没啥大危险，就是恶心人。风吼隘麻烦点，那里是通往咱们一处重要矿脉的咽喉，御龙宗似乎发现了什么，增兵了，咱们守军压力大，需要增派高手，最好再调两架破罡弩。最麻烦是流沙城！”
石猛脸色沉下来：“那城主是个墙头草，当初归附就不情不愿。现在城里缺粮是真，但据我在那边待过的兄弟偷偷传讯，那狗城主自己家里粮仓都快堆不下了！他故意夸大其词，一边跟咱们哭穷，一边说不定跟御龙宗勾勾搭搭，想待价而沽！这地方的求援，我看得反着听！”
荆的声音也从角落幽幽传来：“流沙城民情文书有蹊跷。三月前，城中曾爆发小规模民乱，被镇压，文书称是‘饥民哄抢粮铺’。但同期，该城执事上报采购了一批‘安神香’，此物价格不菲，通常用于安抚惊魂、镇定心神，而非普通饥民所需。另，查看近半年各地纠纷卷宗，涉及物资分配不公、执事欺压的投诉，有三成指向几位与开阳长老……关系密切的执事。虽无实据，但众口铄金。”
最后一句，他说得平淡，却让一旁静听的开阳长老眼皮猛地一跳。
杜明的额头，不知何时已渗出细密汗珠。他指着账册上一处，声音有些干涩：“林……林首领，此处……库中‘聚气散’账面存量为三百瓶，但根据各地领取记录倒推，实际应不足两百瓶。差额……差额那一百瓶，账上记录是……是调拨给了‘风吼隘’和‘黑水泽’做额外犒赏，但两地回执均未提及收到如此巨额赏赐。”
林枫的手指，停在了绢布上“流沙城”和“内部”两个节点之间，轻轻划了一条线。然后，他又在“百草谷”与“南疆苗寨”、“库房亏空”之间，也划上了线。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铜漏滴水声，格外清晰。
开阳长老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他没想到，仅仅半日功夫，林枫用这种“兼听”之法，竟已从这堆乱麻中，理出了几条清晰的线索，而且条条指向要害！更让他心惊的是，内部竟似真有蛀虫？
林枫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开阳长老脸上，平静道：“长老，脉络已初步清晰。可否容我先行处置几件急务？”
开阳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你欲如何处置？”
林枫起身，走到沙盘前，语速平稳，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第一，流沙城。石猛，你持我手令，即刻带一队精锐，以‘护送粮草’为名前往流沙城。粮草只带够十日之用。入城后，第一件事，控制城主府，核查粮仓。若那城主中饱私囊、勾结外敌，就地拿下，以儆效尤。若其无大过，只是无能，则夺其权，由你暂代城防，开仓放粮，平息民怨。同时，传讯附近分坛，调拨一批可靠人手，准备接管流沙城防务民生。”
“第二，风吼隘。调‘影卫’第三队，携三架破罡弩，即刻增援。传令守将，固守待援，无我命令，不得轻易出战。告诉那位殷巡察使，他想立功，可以，拿命来填。”
“第三，百草谷与南疆苗寨。月如，烦请你修书两封。致百草谷青囊先生，以我‘启明’之名，陈明利害，言及御龙宗狼子野心，今日可截丹药，明日便可夺其基业。我可承诺，若谷主愿恢复交易，破晓愿以市价上浮一成收购丹药，并可提供庇护。另，附上南疆‘虫疫’可能源自御龙宗炼制毒人的猜测（可稍作修饰），言明此等伤天害理之举，天下共愤。再，以你个人名义，修书与那位旧识长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致南疆苗寨使者，我可提供一批驱虫解毒丹药，但需他们以特产‘瘴母花’、‘金线蛊’等交换。具体种类数量，由你与杜先生根据库存和需求商定。此举既可解其燃眉，亦可建立长期往来。丹药来源……先动用库存，同时，请荆先生辛苦一趟。”
林枫看向阴影中的荆：“荆，你持我信物，秘密前往‘药王山’。”他报出一个地名，那是他在南山脉游历时，从木灵族那里得知的一处隐秘散修炼药师聚居地。“那里或许有我们需要的丹药，或可打通新的渠道。价格可酌情上浮，首要确保隐秘与安全。”
“第四，”林枫目光转向杜明，语气依旧平静，却让杜明心头一凛，“杜先生，库房亏空之事，由你牵头，会同执法堂，三日之内，给我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该补的补，该罚的罚，该抓的抓。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若有阻挠，你可直接报我，或报开阳长老。”
开阳长老猛地攥紧了座椅扶手，指节发白。
林枫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与那几股新势力的接触……寒鸦堡，可派一位能言善辩、熟知矿务的使者前往，表达合作意向，具体条件，待查明其矿脉详情、御龙宗控制力度后再议。金刀会，暂不理会，冷一冷。但其内部若有贤能，可暗中接触。”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因人授事，直指要害。不仅解决了最急迫的军事、民生问题，还试图打通新的丹药渠道，敲打内部蛀虫，并对外交做出了务实而灵活的布局。
更难得的是，他考虑到了执行细节和备用方案（如药王山），也注意到了平衡与制衡（让杜明查亏空，既是信任也是将了一军；让开阳长老知晓，亦是尊重）。
这哪里是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能有的见识和手段？
苏月如眼中异彩连连，石猛摩拳擦掌，荆微微点头。杜明则是额头冷汗涔涔，拱手应“是”时，声音都有些发飘。
林枫说完，看向开阳长老：“长老，如此处置，可还妥当？若有疏漏，还请指正。”
开阳长老看着沙盘前那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看着他平静却深邃的目光，看着他以指代笔在绢布上勾勒出的、那已然条理分明的“脉络图”，沉默了很久。
殿外的日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林枫身上，将他半边身影映得一片明亮。
开阳长老终于缓缓站起身，走到林枫面前，凝视着他，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年轻人。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礼节。
“首领明断，老夫……无有异议。”
这一礼，不仅是对林枫方才那些处置的认可，更是对他“治政”之能的初步认可。
林枫侧身避开，扶住开阳长老：“长老不必多礼。破晓是大家的破晓，还需长老与诸位元老多多扶持。这三日，方才过半，后续诸事，还望长老一同参详。”
开阳直起身，看着林枫平静无波的眼神，忽然明白了。这年轻人，从来就没把这三日之期，仅仅当作一场考核。
他是真的，在履行一个首领的职责。
开阳长老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和芥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退后一步，再次拱手，语气已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重：“谨遵首领之命。老夫这把老骨头，但凭驱策。”
林枫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以及绢布上尚未完全理顺的脉络。
三日之期，才过去半日。
真正的梳理，才刚刚开始。
但殿中所有人，包括原本心存疑虑的执事，此刻看向那道立于光中的年轻身影，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个念头：
或许，破晓这艘大船，真的迎来了一位能指引它穿越惊涛骇浪的……新掌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