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没有在龙牙二号上持续太久。
当船只驶出那片令人心悸的“魔鬼齿”暗礁区后,迎接他们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一片突如其来、浓得像是化不开的牛奶的诡异海雾。
能见度瞬间下降到不足五十米。刚才还清晰可见的海平面,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白。空气变得潮湿而冰冷,水珠凝结在驾驶舱的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像是在哭泣。
“妈的,这鬼地方,真是邪门儿!”赵德发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刚才的兴奋劲儿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未知包裹的压抑感,“广耀,咱们现在往哪开?我感觉咱们像是开进了一个大闷罐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孙老蔫的脸色也异常凝重。作为一个老海员,他比谁都清楚,海上起雾,尤其是在这种陌生又刚刚经历过危险的海域,意味着什么。
“老板,我们必须立刻减速,最好是抛锚停船。”孙老蔫的声音沙哑而严肃,“在这种雾里高速航行,跟闭着眼睛在刀尖上跳舞没区别。万一前面有船,或者有没在海图标注出的礁石,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然而,张广耀却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话。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凝固,让他那张年轻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狰狞。他的目光没有看罗盘,也没有看海图,而是死死地盯着正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
在他的视野里,那个血红色的箭头,根本没有消失。
它像一个附骨之疽,顽固地悬浮在视野的正中央,箭头顶端还在有节奏地、不祥地闪烁着。它不再指向已经逃离的黑鲨船队,而是穿透了层层迷雾,指向了某个未知的、潜藏在黑暗深处的危险源头。
“广耀?广耀?你想什么呢?”赵德发看他半天没反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张广耀猛地回过神来,眼中的血红让赵德发吓了一跳。
“减速。”张广耀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但不能停船。把所有探照灯都打开,雷达功率开到最大。老孙,你亲自去船头了望,有任何异常,立刻汇报。”
“这……”孙老蔫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张广耀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披上雨衣,拿上手持探照灯,艰难地走出了驾驶舱。
“到底怎么了?”赵德发压低了声音,凑到张广耀身边,“我看你这脸色,比刚才被火箭弹轰了的时候还难看。那帮孙子不是已经被甩掉了吗?”
“甩掉了?”张广耀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觉得,一条被你打断了腿的疯狗,会因为你跑得快就放弃咬你吗?”
赵德发愣住了:“你……你的意思是……”
“它不会放弃。它只会躲回自己的窝里,舔干净伤口,然后叫上一群更凶、更饿的同伴,把你连骨头带肉都嚼碎了咽下去。”张广耀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赵德发,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这事,没完。”
赵德发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他不是傻子,他只是被刚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现在被张广耀一点,他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操……”赵德发低声咒骂了一句,“那……那我们怎么办?回港之后报警?”
“报警?”张广耀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这里是公海,是法律的真空地带。我们有什么证据?就算有,等那些流程走完,我们的骨头都凉透了。而且你别忘了,这伙人的背后,很可能站着龙四爷。你觉得,他会让我们安安稳稳地把船开回东海市吗?”
冰冷的现实,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赵德发的心上。
是啊,龙四爷。
那个在东海市一手遮天的地下皇帝。黑鲨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今天这把刀断了,他明天就能换一把更锋利的。只要他们还想在东海市混,就永远躲不开这片阴影。
“那……那我们……”赵德发彻底没了主意,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海上漂着不回去吧?”
“当然要回去。”张广耀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但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去。我们要风风光光,抬头挺胸地回去。”
就在这时,驾驶舱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船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的一条胳膊用布条简单地吊着,脸上满是污渍和惊慌。
“张……张哥!不好了!刚才检查船体,发现……发现阿勇和小马哥被爆炸的破片打中了,阿勇的腿断了,小马哥……小马哥他……”那船员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哽咽起来。
张广耀的心猛地一沉。
他冲出驾驶舱,跟着那个船员一路跑到中后部的甲板。这里已经被爆炸的冲击波摧残得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几个船员正围在一起,一个叫阿勇的年轻人躺在地上,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疼得满头大汗,嘴唇都咬破了。而在他旁边,另一个叫小马的船员,安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块帆布,帆布的边缘,有暗红色的血迹渗了出来。
张广耀的脚步,瞬间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缓缓走过去,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掀开了帆布的一角。
小马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平时有点腼腆,但干活很卖力。张广耀还记得,出海前,这小子还红着脸跟他说,等这次回去拿到分红,就去跟邻村的姑娘提亲。
可现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对未来的憧憬,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一块巴掌大的弹片,从他的胸口穿了进去,那里血肉模糊。
张广耀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股滚烫的、夹杂着愤怒和愧疚的岩浆,在他的胸膛里疯狂翻涌。
这些船员,都是龙牙湾的乡亲,是信得过他张广耀,才跟着他出来闯世界的。他们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父母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
可现在,一个死了,一个残了。
他这个老板,怎么跟他们的家人交代?
“张哥……”旁边一个船员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地说道,“这帮天杀的海盗……简直就不是人!我们跟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下这么狠的手!”
“是啊!这帮畜生!”另一个船员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德发站在张广耀身后,看着这一幕,眼眶也湿了。他张了张嘴,想说句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广耀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帆布盖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驾驶舱。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在浓雾中显得有些萧索,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
“老孙,回来。”张广耀拿起对讲机,声音平静得可怕。
很快,孙老蔫回到了驾驶舱。
张广耀指着海图上,他们刚刚穿过的那片“魔鬼齿”暗礁区,以及黑鲨船队最后消失的位置。
“老孙,你常年在海上跑,对这伙人,了解多少?”
孙老蔫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他叹了口气,说道:“黑鲨……是这片海域最难缠的一伙人。老大叫什么没人知道,都叫他‘黑鲨’。心狠手辣,不留活口。据说他们的大本营,就在‘魔鬼齿’东边三十海里外的一座无名荒岛上。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而且不在任何国家的管辖范围内,所以他们才能盘踞这么多年,没人能把他们怎么样。”
“无名荒岛……”张广耀的眼睛眯了起来,一道骇人的精光从缝隙中射出。
“老板,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孙老蔫似乎猜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你可别想不开啊!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回了老巢,那里是龙潭虎穴,就凭我们这艘破船,冲过去就是送死!”
“送死?”张广耀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孙老蔫和赵德发,“你们觉得,我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指了指窗外那些神情悲愤的船员,又指了指船上的那个窟窿。
“小马死了,阿勇残了,船也破了。这个消息,瞒得住吗?一旦传回龙牙湾,会怎么样?人心就散了!以后谁还敢跟着我出海?”
“我们今天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逃回去,黑鲨会怎么想?龙四爷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下一次,他们来的就不是两艘船,可能是二十艘!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小马一个人了!”
张广耀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像是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这伙人,不是普通的劫匪,他们是一颗毒瘤!一颗长在这片大海上的毒瘤!今天我们不把它割了,明天它就会扩散,把我们所有人都吞噬掉!”
驾驶舱里,落针可闻。
赵德发和孙老蔫都被张广耀这番话给震住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眼神疯狂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
这已经不是那个只想带着乡亲们发家致富的小渔民了。
这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准备择人而噬的猛虎!
“广耀……你想怎么干?”赵德发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
张广耀缓缓地走到操作台前,手指在海图上那个代表着“无名荒岛”的小黑点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的眼神,穿透了浓雾,望向了那个血红色箭头所指引的方向。
“他以为我们逃了,他以为他赢了。现在,正是他最松懈,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张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