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足以让孩童的轮廓抽条舒展,褪去稚嫩,沾染上少年少女特有的清朗与朝气。
十五岁的苏暖暖,身量拔高了许多,原本的娃娃脸显出了柔和的线条,眉眼沉静,气质愈发温婉。常年练习钢琴,让她坐姿挺拔,指尖也带着不同于同龄人的纤长与力道。此刻,她正坐在南方城市“榕城”一所重点中学——榕城一中的琴房里,指尖流淌出肖邦练习曲清澈而富有诗意的旋律。
五年了。自从陆晏一家南迁,时间仿佛被按下了不同的流速。起初还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和偶尔的电话,字里行间满是初到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和对过往的絮叨。后来,陆晏升入初中,学业渐忙,加之少年人有了新的朋友圈和更丰富的世界,通信的频率逐渐降低,从每月一封到逢年过节的问候卡片,再到最近一两年,几乎只剩生日时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
苏暖暖并不意外,也并未刻意维持高强度的联系。物理距离和成长带来的自然分化是客观规律。她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学业,以及,钢琴。或许是灵魂中历经沉淀的专注力,或许是对音乐天然的感知力被这个和平时代的条件充分激发,她的钢琴技艺进步神速,远超同龄人,甚至让她的老师,省音乐学院的郑教授都啧啧称奇。这次来榕城,正是郑老师带她参加全国性的钢琴考级,考点就设在榕城的艺术学院。
郑老师有个老朋友在榕城一中担任音乐教研组长。为了能让苏暖暖在考前有稳定且高质量的练习环境,郑老师便联系了这位朋友,借用了榕城一中音乐楼这间向阳的琴房。苏暖暖随郑老师抵达榕城不过两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里练习。
琴声暂歇,苏暖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窗外是南方特有的茂密榕树,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湿热,与北方家乡的干爽截然不同。她微微走神,想起了临行前母亲周雅偶然提起,似乎听秦悦阿姨在电话里说过,陆晏就在榕城一中读初中。她并未特意打听,也未曾想过会如此巧合地踏入他所在的校园。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又很小。
就在这时,琴房外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郑老师和一位气质优雅、年约五十的女老师并肩走来,后者正是郑老师的朋友,榕城一中的音乐教研组长,姓陈。
“老郑,你这学生了不得啊,这水平,考级肯定没问题。”陈老师赞许地看着苏暖暖。
郑老师笑着谦虚两句,随即谈起正事:“对了,你们学校不是马上要办校庆晚会吗?你之前提过合唱团那边缺个靠谱的钢琴伴奏,你自己既要指挥又要弹琴怕忙不过来?”
“是啊,”陈老师叹了口气,“曲子难度不低,分心容易出错。正头疼呢,想找个学生帮忙,但水平够的没时间,有时间的水平又……”
两人说着,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回琴房里正在收拾琴谱的苏暖暖身上。少女侧影安静,方才那流畅而富有情感的琴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隐隐回荡。
陈老师眼睛一亮:“老郑,你说……让暖暖帮个忙怎么样?就校庆晚会合唱团那几首歌的伴奏。我看她识谱快,手感稳,乐感也好,应该没问题。就当是考前练手,适应一下在众人面前演奏的感觉?”
郑老师沉吟了一下,看向苏暖暖:“暖暖,你觉得呢?陈老师的提议。是个锻炼的机会,但可能会占用你一些练习时间。”
苏暖暖抬起头,目光清澈。她略一思考,便点了点头:“可以的,郑老师,陈老师。我愿意试试,也能多积累点经验。” 她声音柔和,态度落落大方。
陈老师大喜:“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暖暖,曲子谱子我明天拿给你,这两天你先熟悉,合练的时候我再带你去见见合唱团的同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苏暖暖除了准备考级曲目,又多了一项任务。
--
校庆晚会当晚,榕城一中礼堂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洋溢着青春的热闹与庆典的喜悦。后台略有些拥挤嘈杂,苏暖暖已换上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坐在钢琴凳上,最后一遍默诵着伴奏谱。她心跳平稳,经历过多个世界的灵魂,让她对这种校园演出并无太多紧张感。
前台的节目一个个进行着,掌声、笑声、音乐声隐约传来。距离合唱团上场还有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汗水和蓬勃热力的喧闹声由远及近,几个男生说笑着从后台侧面的通道走过,看样子是刚结束篮球比赛或者其他运动,准备到前台去找座位。通道光线较暗,与舞台侧光形成对比。
苏暖暖听到了久未想起的心声,扭头看去。
为首的那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球衣,手臂线条流畅,头发被汗水濡湿了些,随意地捋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五年时光,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雕琢成了棱角分明、气质张扬的少年。是陆晏。
他正侧头和同伴说着什么,笑容明亮,带着运动后的酣畅。似乎感觉到视线,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目光扫过舞台侧面——然后,定格在了钢琴前那抹白色的身影上。
脚步微微一顿。
舞台侧光勾勒出少女专注恬静的侧脸,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仿佛自带光晕。有点眼熟……非常眼熟。陆晏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像是一枚沉寂多年的石子,突然被投入心湖,荡开层层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好眼熟……】一个清晰的心声,穿过略微嘈杂的环境,准确无误地被苏暖暖捕捉到。那声音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带着少年变声期后略显低沉的质地,但那种直接的、毫不掩饰疑惑的特质,依然如昔。
“晏哥,看什么呢?”旁边的同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钢琴边的苏暖暖,压低声音发出惊叹,“哇!弹钢琴那女生!哪个班的?以前没见过啊!好漂亮!”
“不会是初一或初二的学妹吧?藏得够深啊,我们最后一年才知道学校有这么号人物。”另一个同伴也凑过来小声议论。
陆晏没有接话,只是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身影,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但身后的同伴推搡着他:“走了走了,快找地方坐,下一个节目好像要开始了。”
他收回目光,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怔忡,被同伴拉走了。
苏暖暖在他转身的瞬间,垂下了眼帘,指尖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按下一个无声的和弦。五年未见,他长高了,变了模样,但眼神里那份直接和……嗯,看到她时那瞬间的迷惑,倒是一点没变。读心术捕捉到的那句“好眼熟”,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又迅速收敛。
很快,轮到合唱团上场。苏暖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乐谱和指挥陈老师的手势上。琴声响起,清越流畅,与合唱团的歌声完美融合,为校庆晚会增添了一抹优雅而动人的色彩。她演奏时神情专注平静,指尖在黑白键上跳跃,仿佛自带气场,吸引了不少台下观众的目光,包括坐在中后排、一直若有所思望着舞台方向的陆晏。
伴奏很成功。苏暖暖的伴奏得到了陈老师和合唱团成员的一致感谢。郑老师也颇为满意,觉得这次“练手”对苏暖暖的临场发挥有益。
第二天下午,苏暖暖照常来到琴房练习考级曲目。阳光依旧很好,琴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音符如流水般倾泻。
一曲终了,她停下手指,轻轻吐了口气。这时,琴房虚掩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苏暖暖以为是陈老师或者郑老师。
门被推开,出现在门口的,却是穿着校服衬衫、身形挺拔的陆晏。他手里拿着本音乐书,看起来像是刚上完音乐课路过。他的目光落在苏暖暖身上,带着一种明显的探究和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个……同学,”陆晏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随意,“昨晚校庆晚会,弹钢琴伴奏的……是你吧?弹得真好。”
苏暖暖抬起眼,看向他。少年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是那种在校园里会很受欢迎的英俊长相。只是此刻,他眼神里的光芒有些复杂,好奇、欣赏,还有那份努力隐藏却依旧被读心术轻易捕捉到的【到底在哪里见过?】的纠结。
她微微一笑,笑容礼貌而疏离,带着面对陌生人赞赏时应有的客气:“谢谢。你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陆晏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是这种反应。他点点头:“嗯,初三了。你是……来我们学校交流?还是?” 他试图找到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一个从未见过的、琴弹得这么好、又让他觉得无比眼熟的女生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跟着老师来榕城参加考级的,暂时借用这里的琴房练习。”苏暖暖回答得简略得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真的只是在回答一个偶然搭讪的校友的问题,“昨晚是帮陈老师一个忙。”
“哦,这样啊……”陆晏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逡巡,试图找出那份熟悉感的来源。像,又不太像。记忆里那个安静跟在他身后、说话软软的暖暖妹妹,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眼前的少女更沉静,更……有种难以形容的、让人不敢轻易打扰的气质。但那份眉眼间的柔和,偶尔低垂眼帘的神态……
苏暖暖将他细微的表情和心中翻腾的【像暖暖……可是暖暖不是这样……不对,如果是暖暖现在也该这么大……但不可能这么巧吧?】之类的混乱思绪尽收眼底。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热络,也不冷漠。
“如果没别的事,我还要继续练习。”她委婉地表示了结束对话的意思。
“啊,好,不好意思打扰了。”陆晏回过神来,有些讪讪地,又看了她一眼,终究没问出那句“我们是不是认识”。或许只是长得有点像?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琴房,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远。
琴房里恢复了安静。苏暖暖的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却没有立刻按下。她望着窗外摇曳的榕树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清浅的笑。
装作不认识,是计划的一部分。五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直接相认固然能带来惊喜(或惊吓),但也会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让重逢落入“儿时玩伴”的俗套。而这样偶然的、带有神秘感的“初遇”,留给陆晏一个强烈的印象和未解的谜题,或许更能激发少年人的好奇与探究欲。
琴声再次响起,依旧流畅优美,却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轻盈与期待。
命运的红线在一中的琴房里轻轻打了个结,新的篇章,正随着少年咚咚的心跳和未解的疑惑,悄然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