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亦是踩着晚饭的点回到苏宅的。他刚谈妥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生丝买卖,心情正好,哼着小曲儿,手里还拎着两包刚出炉的、香气四溢的油墩子和一壶据说是三十年陈的本地黄酒,打算和苏暖暖还有苏伯庆祝一下。
刚迈进垂花门,守门的小厮就一脸喜气地迎上来,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兴奋:“莫少爷,您可回来了!咱们大少爷来了!刚到不久,正和小姐在花厅说话呢!”
“大少爷?” 莫云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一亮,“苏言?言哥儿考完回来了?这么快?” 他把手里的油墩子往小厮怀里一塞,“快,拿厨房去,让再加两个好菜!酒也温上!” 自己则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地朝花厅走去。
花厅里灯火初上,桌上已摆了几样家常小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苏言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细布长衫,头发也重新梳理过,虽然眉宇间仍有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精神显然好了许多。他正侧耳听着苏暖暖说话,手中无意识地转着一个空茶杯,目光温和地落在她神采飞扬的小脸上。
苏暖暖则换了身鹅黄色的家常襦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正比划着讲述这几日在水城的见闻,说到有趣处,自己先咯咯笑起来,眉眼生动。
莫云亦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幅温馨的画面。他心里啧了一声,面上却已挂起那副招牌式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扬声走了进去:“哟!我说今儿怎么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言哥儿大驾光临!恭喜恭喜,凯旋归来啊!”
厅内两人闻声抬头。苏暖暖眼睛一亮:“云亦哥哥!你回来啦!快来看,哥哥来了!”
苏言已起身,对着莫云亦拱手,嘴角噙着清浅的笑意:“莫兄,别来无恙。路上多亏你照拂暖暖。”
“嗨,咱俩谁跟谁,说这个就见外了!” 莫云亦几步上前,熟稔地拍了拍苏言的肩膀,上下打量他,“瘦了点儿,也黑了些,看来这秋闱还真是个力气活!不过精神头不错!怎么样,心里有底没?”
苏言谦和一笑:“尽力而已,结果还需看天意。”
“你就谦虚吧!” 莫云亦大剌剌地在他旁边坐下,也不用丫鬟动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下去,然后兴致勃勃地问,“京里怎么样?我爹娘可好?苏伯父伯母可安好?”
两人就着京城近况、家中长辈、旅途见闻聊了起来。苏言言语简洁,却句句切中要害;莫云亦则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苏暖暖在一旁托着腮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气氛融洽而热闹。
很快,饭菜上齐,苏伯也被请来一起用饭。席间,自然又免不了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莫云亦最先嚷嚷开:“言哥儿,你来得正好!我正缺个帮手,不,是军师!” 他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这几日的“战果”和宏伟计划,“……你看啊,这江南的丝绸,固然是好,但花样、织法多少年了一成不变。北边,尤其是京城的贵人们,口味变得快!我就想,能不能结合些西洋画里的颜色,或者北地流行的纹样,改良一下?还有这水路运输,中间经手人太多,损耗大,成本就上去了……”
苏言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偶尔在莫云亦说得兴奋忘形时,才轻轻点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改良花样,织工手艺能否跟上?新纹样来源是否稳妥?水路绕不开漕帮和各地关卡,如何打点?成本与风险几何?”
他问得平心静气,却个个切中要害。莫云亦非但不恼,反而眼睛更亮,拉着苏言追问细节,讨论应对之策。苏暖暖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发现苏言虽专心举业,但对商事并非一窍不通,甚至因着苏文远的熏陶和自身的敏锐,颇有些见解。
苏伯也捻须微笑,看着这两位年轻人,眼中满是欣慰。
最后,苏言道:“莫兄志向远大,思路亦新。我于商事只是略知皮毛,恐难当军师之任。不过,我此次南下,一是为接暖暖,二也是父亲有意让我熟悉江南产业根基,历练一番。若莫兄不弃,这几日我可随你四处看看,权当学习,或许也能从旁提供些浅见。”
“那敢情好!” 莫云亦一拍大腿,“有你帮着参详,我可就更有底了!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水城的苏宅便成了这三人的临时据点,生活也形成了某种独特的节奏。
每日清晨,苏言依旧保持着早读的习惯,往往天刚蒙蒙亮,他书房里的灯就已亮起,传来清朗的诵读声。苏暖暖有时会早起,亲手煮了莲子羹或熬了小米粥,配上几样精致小菜,让丫鬟送到书房。苏言总会停下诵读,认真吃完,然后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谢。
早饭后,莫云亦便雷打不动地来“逮人”。有时是约了某位绸缎庄的东家或绣坊的大师傅喝茶,有时是去码头仓库看货,有时则是去拜访本地有头脸的士绅或退隐的官员,疏通关系。苏言便换上不起眼的青布衣衫,以“远房表弟”或“账房学徒”的身份跟在莫云亦身边,少言多看,偶尔在关键处插上一两句,往往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他气质沉稳,谈吐有度,很快便赢得了不少生意场老油条的另眼相看,连带着对莫云亦这个“京城来的纨绔”也高看了几分。
下午,若是没有特别的安排,苏言会留在书房整理见闻,或是辅导一下闻讯赶来、捧着书本请教功课的周子墨(周子墨对苏言的学问敬佩不已)。而苏暖暖,则有了更多时间和林书意、赵铮他们相处,或是被莫云亦拉着(如果他不忙)去品尝某家新发现的特色小吃,听一段新出的评弹。
黄昏时分,往往是三人齐聚的时刻。有时在花厅,有时在后园水榭,桌上摆着苏暖暖吩咐厨房准备的时令菜肴,或是莫云亦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新奇吃食。他们分享着一日的见闻——莫云亦的生意进展、遇到的趣事或难题;苏言观察到的市井百态、人情世故;苏暖暖听来的闺阁闲话、市井传奇。苏言依旧话不多,但听得认真,偶尔点评,总能引人深思。莫云亦则负责活跃气氛,妙语连珠,常常逗得苏暖暖忍俊不禁。
苏言对苏暖暖的照顾,细腻入微,已成本能。饭桌上,总会自然地将她爱吃的菜挪到她面前;出门时,会细心检查她披风的系带;听她说话时,目光总是专注而温柔。莫云亦起初还会调侃两句“言哥儿你这妹妹宠得没边了”,后来也渐渐习惯,甚至有时会下意识地模仿,比如看到新奇玩意儿,也会想着给暖暖妹妹带一份。
水城的秋意渐深,桂花谢了,菊花正盛。三个来自北方的年轻人,在这座温柔繁华的南方城池里,以各自的方式,触摸着生活的肌理,也加深着彼此间复杂而牢固的纽带。苏言在实务中开阔了眼界,沉淀着心性;莫云亦在开拓中找到了方向,收敛了些许浮华;而苏暖暖,则在哥哥的守护和朋友的陪伴下,享受着难得的、无忧无虑的时光,心中那份对未来的期盼,也随着苏言的到来,变得更加具体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