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的秋日,是浸在桂香与藕粉甜羹里的。莫云亦安顿好苏暖暖后,便如鱼得水般投身于他的“江南大业”。他白日里不见人影,不是去拜访本地绸缎庄、绣坊、茶园的大掌柜,便是混迹于码头商行、茶楼酒肆,凭着莫家皇商的名头和自来熟的本事,很快便搭起了自己的人脉网,收集着最新的行情与货源信息。有时夜深才归,脸上却带着兴奋的光,拉着留守的苏伯或偶尔等门的苏暖暖,大谈他的商业蓝图,什么“改良苏绣配色迎合北地贵妇喜好”、“开辟运河新线减少损耗”、“与海外番商搭上线引进稀罕作物”,听得人眼花缭乱。苏暖暖倒也佩服他这股劲头,知道他是真心想闯出点名堂,便由着他去忙。
她自己则恢复了在京城时差不多的悠闲节奏,只是活动范围从苏府后花园扩大到了整个水城。每日睡到自然醒,用了早饭,便带着丫鬟出门。有时去林家书肆找林书意,两人靠窗坐着,翻翻新到的闲书,说说体己话,书意的母亲总会端来精致的茶点。有时被赵铮拉去郊外,看他新驯的马驹,或是在校场边为他新学的枪法鼓掌叫好(虽然苏暖暖觉得那些花架子居多)。偶尔也去周家的裱画铺子,看周子墨安静地修补古画,听他讲解些笔墨纸砚的学问,那份专注沉静,让人心安。
更多时候,她喜欢独自在城中漫步。走过熟悉的青石板路,跨过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桥,看乌篷船欸乃着从桥洞下穿过,船娘哼着轻柔的吴歌。去老字号的铺子排队买刚出炉的鲜肉月饼、酒酿饼,或是寻一处临河的茶楼,要一壶碧螺春,几样茶食,凭栏看着河上往来的船只和两岸鳞次栉比的民居,一坐就是大半日。她在等待,耐心地,带着隐秘的期盼,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等待的日子,被江南湿润的空气和缓慢的节奏拉得绵长,却又因心底那份笃定的期盼而并不难熬。直到那一日午后。
苏暖暖刚从城东一家以藕粉圆子出名的老店出来,手里还捧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带给苏伯的桂花糖藕。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有些慵懒。她带着丫鬟,沿着河边缓缓往回走。
就在转过一个街角,即将踏上通往苏家老宅那条僻静巷子时,她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巷口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立着一人一马。
马是常见的驿马,风尘仆仆,鬃毛上还沾着草屑和尘土,正低头打着响鼻。马上的人,却让苏暖暖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穿着一身半旧却浆洗得干净的青布直裰,衣衫下摆和袖口沾了些旅途的灰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额角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略显清减的脸颊旁。他背对着巷口,微微仰头,似在凝望苏家老宅那高出围墙的熟悉飞檐。夕阳的金辉穿过银杏金黄的叶子,在他挺直的脊背上跳跃,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已初显坚实轮廓的身影。
是苏言。
他甚至还没进家门,只是在这巷口,远远地望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重逢的巨大喜悦、经月不见的深切思念、以及某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猛地冲上苏暖暖的心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哥哥——!”
一声带着颤抖的、拔高了音调的呼唤脱口而出。苏暖暖丢开手中的油纸包,像只归巢的乳燕,提起裙摆,飞快地朝着那个身影奔去。青石板路在脚下略略作响,路过的行人、身旁丫鬟的惊呼,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树下的身影猛然一震,倏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苏暖暖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眼底的血丝,下颌新冒出的青茬,以及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眸中,在看清她的瞬间,迸发出的、如同星火燎原般的璀璨光亮,那光亮迅速驱散了所有风尘与倦色,化为深不见底的温柔与喜悦。
就在她即将撞入他怀中的前一刻,苏言微微张开了手臂。
下一瞬,带着秋日凉意的青布衣衫裹挟着熟悉的、淡淡的墨香与皂角清气,将她整个拥住。苏暖暖的脸颊贴上他微微汗湿却坚实的胸膛,能听到他胸腔里沉稳而略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有力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哥哥……我好想你……”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依恋和一点点委屈的鼻音,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苏言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他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感受到怀中少女温软的身躯和毫无保留的依赖,一路奔波的疲惫、考场的紧张、对家中情况的担忧,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拥抱熨帖、抚平。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稳妥地圈在怀里,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暖暖。” 他低声唤道,声音因长途跋涉和此刻激荡的心绪而有些沙哑,却蕴含着无法错辨的疼惜与温柔,“哥哥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暖暖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仰着小脸仔细打量他,伸手想去碰他眼底的血丝:“哥哥,你是不是很累?路上辛苦吗?考试……考得怎么样?”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到他的皮肤。苏言握住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摇了摇头,唇角扬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不累。考完了,感觉尚可。具体的,等放榜才知。” 他目光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雀跃的眼神,又问,“你呢?路上可顺利?在水城住得惯吗?莫兄呢?”
“顺利!云亦哥哥带我玩了好多地方,也认识了好多新朋友……不对,是以前的朋友!林书意姐姐,赵铮哥哥,周子墨哥哥,他们都记得我!” 苏暖暖立刻叽叽喳喳地说起来,语速快得像蹦豆子,“家里也很好,苏伯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云亦哥哥忙他的生意去了,天天早出晚归的……”
她一边说,一边仍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苏言耐心地听着,目光片刻不离她生动的小脸,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这时,被苏暖暖丢下的丫鬟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捡起了地上的油纸包,看到相拥的兄妹(在她看来)终于分开,才松了口气,红着脸福身行礼:“言少爷,您可算来了!小姐天天念叨您呢!”
苏言对丫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苏暖暖身上,抬手,这一次,毫无迟疑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熟稔而自然。“走吧,回家。” 他低声说,顺手接过了她手中原本拿着、后来被丫鬟捡起的油纸包,另一只手依旧牵着她。
“嗯!回家!” 苏暖暖用力点头,眉眼弯成了月牙儿,任由他牵着,并肩走向那扇熟悉的、此刻在她眼中无比温暖的宅门。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路上紧紧依偎。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他们身后盘旋飞舞。
巷口的老银杏树静默地伫立着,见证了这场跨越千里、饱含思念与期盼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