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的航程,与南下时跟着莫云亦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苏言包下了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船舱虽不奢华,但胜在干净清静,只有船家夫妇和一个烧火的仆妇,外加苏家跟随的一个老成丫鬟和一个小厮。船行在深秋的运河上,两岸景致逐渐由江南的秀丽婉约,过渡到北地的开阔苍茫。
起初两日,苏暖暖还有些晕船,恹恹地不太有精神。苏言便让船行得缓些,又亲自看着她用了清淡的粥菜,陪她在甲板上吹吹风,指点着远处的帆影、岸上的村落,分散她的注意力。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里面是清冽的薄荷膏,用指尖蘸取少许,轻轻涂在她的太阳穴和鼻下,动作细致轻柔,带着微凉的触感和好闻的药草气息。
“哥哥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 苏暖暖靠在船舷边,闭着眼享受他指尖恰到好处的力度,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淡淡的墨香,晕船的不适似乎真的缓解了许多。
“以前读书熬夜久了,也会头痛,用这个提神。” 苏言的声音就在耳边,平稳温和,“想着路上或许用得上,便带了一瓶。”
苏暖暖心里暖融融的,像被温水流过。他总是这样,看似沉默寡言,思虑却周全得让人心安。
等她适应了船上的颠簸,旅途便显出别样的趣味来。白日里,若是天气晴好,苏言多半会在船舱里读书、默写文章。他读书时极为专注,脊背挺直,侧脸在从舷窗透入的天光里,显出清晰而沉静的轮廓。苏暖暖有时会凑在一旁,也不打扰,只拿了自己的绣绷或游记,安静地陪着。船舱不大,两人各据一隅,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以及船底流水的汩汩声,时光仿佛也在这片宁静中慢了下来。
苏言偶尔会从书卷中抬起头,看看倚在窗边的苏暖暖。她今日穿了件杏子红的夹棉褙子,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小脸如玉,神情恬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正对着手里的绣绷微微蹙眉,似乎在为什么花样发愁。他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重又低下头去,笔尖在纸上流淌出的字迹,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午后,苏言常会放下书本,陪苏暖暖到甲板上走动。深秋的河风带着凉意,他总是先一步将她的披风系带检查妥当,宽大的披风将小小的人儿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他们并肩而立,看天际流云变幻,看两岸芦花胜雪,看远处货船如梭,船工们唱着粗犷的号子。
“哥哥,你看那岸上的树,叶子都快掉光了。” 苏暖暖指着远处一片萧疏的林子,“京城现在是不是更冷了?”
“嗯,京中此时应已见初霜。” 苏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回去后,屋里该升起地龙了。你怕冷,记得让丫鬟们早些将厚衣裳熏好。”
“我才不怕冷,” 苏暖暖皱皱鼻子,小声反驳,却又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就是觉得,北地的冬天,虽然冷,但有哥哥在,还有热乎乎的锅子,好像也不错。”
苏言侧头看她,见她小脸缩在风毛里,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远方,带着对归家的期盼和对寒冬天真的“挑衅”,不由莞尔,抬手替她将一缕被风吹到唇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嗯,回去给你做羊肉锅子。”
船行数日,偶尔也会靠岸补充些淡水吃食。苏言并不让苏暖暖下船,只自己带了小厮上岸,回来时总会带些当地的新鲜果子、热腾腾的糕饼,或是小孩儿喜欢的泥人、竹编小玩意。有一次,船泊在一个小镇码头,苏言回来时,手里除了点心,还多了一小束开得正好的野菊花,黄灿灿的,沾着露水,用草茎松松扎着。
“岸边野地里采的,看着精神,给你插瓶。” 他将花递给迎上来的苏暖暖,语气寻常。
苏暖暖却惊喜地接过来,凑到鼻尖轻嗅,淡淡的苦香中带着秋日阳光的味道。她找了船上唯一一个白瓷水盂,小心翼翼地将花插好,摆在舱内的小几上,那抹明亮的黄色,顿时给略显单调的船舱增添了不少生气。她回头,对苏言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哥哥,真好看!”
苏言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又看看那束不起眼的野菊花,觉得这随手之举,倒是值得。
夜里行船,两岸灯火稀疏,星河倒垂。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黄温暖。苏言通常还会看一会儿书,苏暖暖则早早洗漱了,拥着被子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问些书里的典故,或是京城旧宅的琐事。苏言总会耐心解答,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
有时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下去,脑袋也一点一点的。苏言放下书,轻轻走过去,将她滑落的被子拉好,又将她手中攥着的游记小心抽走。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咕哝一声:“哥哥……”
“睡吧。” 他温声道,替她掖好被角,吹熄了灯,只留一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船舱陷入昏暗的宁静,只有水波轻轻拍打船身的声响。苏言回到自己的铺位躺下,听着身侧传来苏暖暖均匀清浅的呼吸声,白日里舟车劳顿的疲惫似乎也悄然消散,心中一片宁和安定。有她在身边,这漫长的归途,似乎也成了一段可以细细品味的、温暖的时光。
船一路向北,气候日渐寒凉。苏言将苏暖暖照顾得无微不至,添衣加被,饮食起居,无不留心。苏暖暖也乖巧懂事,尽量不给他添麻烦,还悄悄向船家娘子学了煮简单的姜茶,在他读书久了或是天气转冷时,捧上一碗。
这一日,船近通州,京城在望。天空飘起了今冬第一场细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河面上瞬间消融,落在船舷上积起薄薄一层。
苏暖暖兴奋地跑到甲板上,伸出小手去接雪花,冰凉的触感让她缩了缩脖子,却又忍不住笑起来。苏言跟出来,将一顶带着兜帽的雪褂披在她身上,又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
“哥哥,下雪了!我们快到家了!” 她仰起脸,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亮晶晶的。
“嗯,快到了。” 苏言低头看她,她鼻尖冻得微红,眼睛却比雪光还亮,满是纯粹的欢喜。他心中微软,轻轻拂去她发顶和肩上的落雪。
远处,京城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熟悉的钟楼檐角渐渐清晰。客船破开细雪微澜,向着家的方向,稳稳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