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在通州码头缓缓靠岸时,雪已经下得密了。天地间一片素白,连码头上往来的人影和堆积的货物,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绒毯。早有得了信儿的苏府管事带着家丁和暖轿在岸边等候多时,见到苏言牵着苏暖暖踏下跳板,连忙迎上来,一边打伞遮雪,一边喜气洋洋地行礼问安。
“大少爷,小姐,一路辛苦了!老爷和夫人早盼着呢!”
坐进铺着厚厚毛毯、暖炉烧得正旺的轿子里,隔绝了外头的风雪寒意,苏暖暖才真切地感到——真的回家了。轿子穿过熟悉的街巷,积雪在轿夫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街道两旁熟悉的铺面招牌在雪帘后若隐若现。
苏府门前,苏文远和柳氏早已披着厚氅等候在廊下。轿帘掀开,苏言先下轿,转身伸手扶出苏暖暖。柳氏一看到女儿,眼圈便红了,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将苏暖暖搂进怀里,连声道:“我的儿,可算回来了!路上可好?瞧着像是瘦了些……”
苏暖暖偎在母亲怀里,鼻尖发酸,软软地唤了声:“娘,暖暖好想您。” 又抬眼看向一旁含笑望着他们的父亲,“爹爹。”
苏文远虽也激动,到底持重些,先对苏言点了点头,目光里满是赞许与欣慰:“言儿,辛苦了。考得不错。” 又转向苏暖暖,摸了摸她的头,“回来就好,外头冷,快进屋。”
一家四口相携着走进温暖如春的正厅。地龙烧得旺,驱散了所有寒意。桌上早已备好了滚烫的姜茶和几样苏暖暖素日爱吃的点心。
苏言先郑重地向父母行礼问安,简单禀报了水城之行和归途情况。苏文远捻须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莫云亦的生意或是江南故交的近况。柳氏则拉着苏暖暖的手,细细打量,问她在水城吃得惯不惯,玩得开不开心,有没有受委屈。
叙过离情,苏言便让小厮将带回的行李土仪一一搬进来。除了给父母的江南特产、衣料药材,自然还有莫云亦托他们带给莫家的东西——几大箱子上好的新丝样、绸缎,一些水城特色的漆器、玉雕摆件,还有一封厚厚的家书。
“莫兄在水城一切安好,生意已初见眉目。他让孩儿转告莫伯父伯母,请他们放心,他定在年关前赶回。” 苏言将书信和礼单呈给父亲。
苏文远接过,点头道:“云亦这孩子,看着跳脱,倒是个有心的。明日我便遣人将东西送到莫府去。” 他又看向苏言,神色转为严肃,“言儿,你既已中举,明年春闱便是重中之重。为父已为你打点好了,过两日便递帖子,带你去拜见此次秋闱的座师李大人,还有几位在经史上有独到见解的致仕老翰林。从明日起,你便需心无旁骛,全力备考了。”
“是,父亲。孩儿明白。” 苏言肃然应道。
柳氏也道:“暖暖如今也大了,不能再像从前般只是玩耍。从明日起,娘给你请了西席,琴棋书画,还有女红中馈,都该正经学起来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家也该有些傍身的才艺和见识。”
苏暖暖早有预料,乖巧点头:“是,娘,暖暖一定用心学。”
接下来的日子,苏府的生活便迅速回归了京城官宦(预备)之家应有的节奏,却因着年关将近和兄妹俩的归来,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忙碌与生机。
苏言几乎是立刻投入到了新一轮紧张密集的学习备考中。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晨读,上午或去书院与同年交流切磋,或在家研读经史集注;下午则练习策论、试帖诗,常常伏案至深夜。苏文远为他开辟了外院最安静的一个独立小院作为书房,除了一日三餐和必要的休息,几乎不见他踏出院子。但他无论多忙,每日晚膳时分,总会出现在正厅,陪家人用饭,听苏暖暖说说她一天的“学业”,偶尔指点一二,目光沉静温和,仿佛那是他紧绷日程里一段难得的舒缓时光。
苏暖暖的生活也骤然“充实”起来。上午跟着一位据说曾在大户人家教过小姐的女先生学习琴艺(从认谱和基本指法开始)和棋道(主要是围棋启蒙);下午则跟着另一位精于书画的夫子练习笔墨,偶尔柳氏得闲,也会亲自教她些管家理事的皮毛和女红针线。起初几日,苏暖暖被这些“古代大家闺秀必修课”弄得有些手忙脚乱,弹琴时手指僵硬,下棋时昏招频出,写字更是歪歪扭扭。好在她内里并非真正懵懂孩童,学习能力和耐心都远超常人,又有意藏拙却稳步进步,不过半月,已能似模似样地弹奏简单的曲调,棋力也勉强能与女先生过上几招,字迹更是日渐端正秀丽,让两位西席和柳氏都颇为惊喜,直夸她“有天分,又肯用心”。
每日的晚饭后,是苏暖暖最期待的时光。她会将白日里学的曲子磕磕绊绊地弹给苏言听,或是拿出自己临的字帖、画的歪歪扭扭的花鸟给他看。苏言总会放下手中的书卷,认真地听,仔细地看,然后指出几个关键的技巧问题,语气平和,毫无不耐。有时她练棋入了迷,也会拉着他下一盘指导棋。苏言的棋风一如他的为人,沉稳缜密,步步为营,常常在她看似占据优势时,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便瞬间扭转乾坤。苏暖暖输了也不恼,反而眼睛发亮,缠着他讲解其中关窍。
日子就在这书声、琴音、墨香与偶尔的落子声中,飞快地滑过。窗外的梧桐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京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将屋瓦街巷覆盖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皑皑。
腊月的脚步渐近,年的气息开始悄然弥漫。街上采办年货的人多了起来,苏府里也开始洒扫庭除,准备祭祀用品。柳氏带着管事嬷嬷清点库房,拟定年礼单子,忙得不可开交。苏言的学习也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几乎闭门不出。
这一日傍晚,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苏暖暖刚结束了下午的书画课,手指冻得有些发僵,正捧着手炉在廊下看雪。丫鬟递过来一封信:“小姐,门房刚送来的,说是莫府送来的。”
苏暖暖接过,拆开一看,是莫云亦写来的。信上说他在江南诸事顺利,有几桩生意已见成效,正在收尾,预计腊月二十前后定能抵京。信中照例吹嘘了一番自己的“丰功伟绩”,又抱怨江南冬日阴冷不如京城干爽,最后不忘叮嘱苏暖暖“多吃些,养胖点,等哥哥回去给你带好东西”。
看着信纸上那飞扬跳脱、力透纸背的字迹,苏暖暖仿佛能听见莫云亦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不由抿嘴一笑。她将信收好,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默默计算着日子。
腊月二十……没几天了。等云亦哥哥回来,这个年,想必会更加热闹吧。
她转身,望向苏言书房的方向,窗纸上映出他挺拔端坐的身影,和一灯如豆的温暖光晕。哥哥还在用功呢。
雪花无声地落在庭院里,积起厚厚的、柔软的一层。腊月的寒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隐约的、孩童玩雪的笑闹声和谁家准备年节食物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