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景一出,南郑城十字街口的热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原本喧嚣的叫卖声、嘈杂的谈笑声,尽数化为压抑的窃窃私语。
百姓们远远地围成一圈,对着那片刺眼的纯白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惊疑与不安。
无声的叩拜,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具穿透力。
那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的额头,仿佛重锤,敲击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帅府,那可是安西侯吕布的府邸!
这些妇人是何身份?
为何要在此行此大礼?
“这是……替谁戴孝?”有人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满是揣测。
“看方向,是朝着帅府……莫非……”另一个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
骚动如水波般扩散,很快,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流言在人群中炸开,如同滚油里溅入一滴冷水。
“听说了吗?安西侯……昨夜暴毙了!”
“胡说!昨日我还在城头见侯爷雄姿英发!”
“千真万确!据说是旧伤复发,回天乏术!这些妇人,都是昨夜被秘密处决的蜀军细作的家眷,侯爷临终遗命,不忍加害妇孺,特许她们在此哭灵!”
流言愈演愈烈,版本层出不穷。
更有甚者,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挤出人群,在街角摆上香案,点燃三炷清香,对着帅府方向拜了下去,老泪纵横地祷告:“温侯虽去,英魂不远!求侯爷在天之灵,保佑我汉中百姓啊!”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惶恐。
安西侯是汉中如今的定海神针,他若一倒,那刚刚击退的曹军和蜀军,岂不是要卷土重来?
南郑城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将瞬间化为泡影!
“速报赵统领!”张盛混在人群中,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诡异,立刻对身边的随从低声下令,自己则挤上前去,试图稳住局面。
影锋营的动作快如闪电。
赵衢得报后,亲自带人赶到,迅速封锁了现场。
然而,初步的盘问结果却让他心头一沉。
这些哭丧的妇人,连同那个祷告的老者,身份清白得可怕。
她们都是南郑城中普通的民户,祖孙三代的身家背景查得一清二楚,从未与任何军中人物有过牵连。
当被问及为何在此哭丧时,她们的回答更是惊人地一致,每个人都哭得肝肠寸断,言之凿凿地描述着昨夜如何梦见“金甲神人托梦”,称“汉中守护神已逝”,让她们前来“为英雄送行”。
言语之间毫无破绽,那份悲恸仿佛发自肺腑,不似作伪。
“主公!”张盛与赵衢急匆匆赶回帅府,将情况禀报。
祭坛之上,吕布依旧闭目盘坐,承志戟横于膝前,仿佛对外界的滔天巨浪充耳不闻。
听完二人的汇报,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一群蠢货,也配在我面前弄鬼。”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寒意,“有人想让我还没死,就先背上一个‘众叛亲离’的骂名。”
赵衢心头一凛:“主公的意思是……”
“这戏演得不错,但还不够真。”吕布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去,让尹赏带人去那老者祭拜过的地方,将那些香灰,一丝不落地给我收回来。另外,传我命令,影锋营的人混入人群,不必驱散,更不必抓人,给我盯死那几个哭得最凶的妇人,看她们晚上回谁家,见什么人。”
命令下达,一切都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不过半个时辰,尹赏便捧着一个漆盒匆匆返回。
他将采集到的香灰置于琉璃盏中,以清水化开,又滴入几滴特制的药液。
只见那原本浑浊的灰水,竟缓缓泛起一层诡异的幽蓝色,同时,一股极其淡漠、阴冷,闻之令人心生悲戚的香气弥散开来。
“主公明鉴!”尹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异,“此物名为‘寒鸦香’,乃是许都秘廷专门用来审讯和控心的迷香!此香无毒,但能通过气味侵入心神,诱发人心中最深沉的悲恸之情,产生幻觉。那些妇人与老者并非作伪,而是真的以为您已亡故!”
线索,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从汉中指向了千里之外的许都!
吕布的杨松!
除了那个已经化为枯骨的卖主求荣之辈,谁还能与许都有如此深的牵连?
当晚,子时刚过。
一名白天哭得几近昏厥的妇人,悄然起身,在夜色的掩护下,鬼鬼祟祟地潜入了城西一座早已废弃的山神庙。
庙内,一道黑影已等候多时。
“事情办得如何?”黑影的声音沙哑而警惕。
“一切顺利,城中已人心惶惶。”妇人压低声音,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陈头领让我交给您的,下一步的计划尽在其中。”
就在黑影伸手接信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噗!”
一支弩箭精准地射穿了黑影的手腕,将那封密信死死钉在了神像的木座上!
“有埋伏!”黑影大骇,忍痛拔出匕首,转身欲逃。
然而,四面八方的阴影里,数十道黑衣身影如鬼魅般涌出,手中寒光闪烁的短刃封死了所有退路。
为首的赵衢面沉如水,缓步上前。
“束手就擒,留你一个全尸。”
激战瞬间爆发,又在顷刻间结束。
接头者武艺平平,很快便被影锋营的精锐制服。
当火把照亮他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时,张盛不由得一愣。
此人竟是原张鲁帐下负责典籍的一名低级文吏,平日里毫不起眼。
严酷的审讯下,文吏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将一切和盘托出。
幕后主使,果然是杨松的残党!
其头目名为陈琰,曾是杨松安插在司徒王允府中的一名暗桩,对吕布与貂蝉的过往了如指掌。
建安三年,吕布兵败下邳,此人侥幸逃脱,从此销声匿迹,潜伏于汉中民间,等待时机。
这次的“哀兵”之计,阴毒至极。
他先用“寒鸦香”制造民心动荡,诱使百姓对吕布产生恐慌与不信任。
下一步,便是要嫁祸给潜伏的蜀汉细作,逼迫吕布为了稳住局势,不得不大开杀戒,屠戮那些“被蛊惑”的百姓以立威。
如此一来,吕布“不杀降卒、善待百姓”的仁义之名将毁于一旦,重新坐实“暴虐”的标签,汉中民心尽失。
这手借刀杀人,玩得炉火纯青!
“主公,陈琰及一众乱党,共计一十七人,已全部擒获,请主公下令,如何处置?”赵衢单膝跪地,话语中杀气腾腾。
所有人都以为,吕布会毫不犹豫地下令将这些人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然而,吕布只是拿起那份写满了阴谋的供词,淡淡一笑。
“杀?为何要杀?”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许都、成都、江陵、陇右等地,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有人费尽心机想让我怒而杀人,我偏不成全他。我若杀了,便坐实了我的暴虐;我若不杀,则反显我的宽仁。这道题,曹操替我出了,我也替天下人答了。”
他转身对张盛下令:“将这份供词,连同尹赏的验尸报告、那些伪制的孝服、‘寒鸦香’的残渣,一式十份,全部抄录封装。派最好的快马,八百里加急,分别送往许都丞相府、成都大司马府、江陵吴侯府,以及陇右的马超那里!”
他又提笔,亲撰一篇《辨诬帖》,文辞犀利,气势磅礴,最后落款处写道:
“有人欲使布怒而挥刀,以成其奸计,坐实布之暴虐。然布今日不斩一卒,不杀一谍,只放他们离去——尔等且替我传告天下,看看是谁,在替我吕奉先哭丧!”
次日,南郑四门大开,十七名乱党被驱逐出境。
城门之上,巨幅的《辨诬帖》迎风招展,城中百姓阅后,先是震惊,继而恍然,最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安西侯仁德!”
“我等险些误信奸人谗言!”
数日后,许都,丞相府。
曹操手持着那份从汉中送来的密报,沉默良久。
竹简上,吕布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带着一股逼人的锋芒。
他猛地将竹简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琰……杨松的这条狗,竟然还活着?”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
一旁的司马懿低眉顺目,轻声道:“丞相,此计,毒就毒在它是一场阳谋。计若成,温侯失尽民心,汉中必乱;计不成,则反向为他扬名,尽显其宽仁大度,收拢人心。如今……是他赢了。”
“哼!”曹操发出一声冷哼,眼中杀机毕现,“他越是不杀,我便越不能让他活!传我诏令,斥吕布擅纵敌谍,治军不严,着即削去其……”
话未说完,他却猛然顿住。
因为他想起,就在昨日的朝会上,已有御史当众上奏,质疑此前削去吕布“温侯”封号,仅保留“安西侯”虚衔的举措是否“过于急切,恐寒将士之心”。
吕布的这一手,不仅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他曹操看的!
最终,那道斥责的诏令,在曹操的书案上整整迟滞了三日,未能发出。
同一夜,数十里外,断魂坡下的夏侯渊大营,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监军李孚将一份从南郑城中流出的《辨诬帖》抄本,呈递到夏侯渊面前。
抄本在诸将手中传阅,营帐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良久,一名与夏侯渊私交甚笃的校尉终于忍不住,慨叹一声:“唉……人家连挖心掏肺的奸细都敢放走,以示胸襟。我们……我们反倒在这里为了几句流言便自相猜忌,这仗……”
他话未说完,只听“呛啷”一声,腰间的环首刀竟无故剧震,自行出鞘一寸!
那校尉大惊失色,猛地握住刀柄,才将它按了回去,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这一声异响,仿佛一个信号,营中数名将领的佩剑也跟着发出了轻微的嗡鸣,仿佛在应和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军心之乱,已到了连兵器都感应到的地步!
“住口!”夏侯渊摔碎了手中的酒杯,勃然大怒,血红的眼睛扫过众人,“再有言退者,立斩不赦!”
然而,当他暴怒地转身,准备拔剑立威时,他腰间那柄跟随他南征北战、斩将无数的宝剑,竟也“锵”的一声,自行离鞘三寸,剑尖向下,狠狠钉入了地面!
剑身兀自不住地颤抖,发出阵阵悲鸣。
夏侯渊死死地盯着那柄背叛了自己的剑,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
他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丝真正的恐惧。
那不是对吕布武力的恐惧,而是对他自己这支军队的恐惧。
他怕,这支曾经随他出生入死、所向披靡的百战之师,已经……不信他了。
风雨飘摇的汉中,在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后,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又过了两日,断魂坡前线,一名负责监视南郑动向的蜀军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回了刘封的中军大帐,声音因极度的困惑与惊恐而变了调:
“报……报告将军!南郑城……城头有异!”
“讲!”刘封心头一紧。
“城头上的‘吕’字大旗……降下了一半,城中鼓声稀疏,隐有……隐有哀乐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