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封的心猛地一沉,豁然起身,一把按在腰间剑柄上,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那名斥候:“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斥候被他威势所摄,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将军,南郑城头,‘吕’字帅旗,降下半杆。城中……城中确有哀乐之声,断断续续,随风传来!”
帐内一片哗然。
一旁的参军蒋琬,素来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之色。
他快步走到帐门口,朝着南郑的方向极目远眺,眉头紧紧锁起:“旌旗半落,是为大丧。鼓声稀疏,军心不振。城门虽未紧闭,但往来行人稀少,并无兵卒巡弋之姿……此非战备之状,倒像是……在为重臣治丧。”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重臣?在如今的汉中,谁能比吕布更重?
难道……
就在众人心神巨震之际,一阵低沉悠扬的钟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跨越数十里之遥,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咚——
那声音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肃穆的悲意。
又是一声。
刘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中默数。
第三响……第四响……
当第九响钟声在天地间回荡消散后,整个蜀军大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蒋琬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九响丧钟……乃是古之汉礼,唯诸侯薨,方可鸣之。”
“轰!”
这个结论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蜀将的脑海中炸开!
“吕布……真的死了?!”一名偏将失声惊呼,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怎么可能!前几日他还用阳谋耍了曹操,威震天下!”
“旧伤复发?还是中了暗算?”
猜测与议论声四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刘封身上。
巨大的诱惑摆在了面前:汉中之主暴毙,城中无备,这正是天赐的良机!
只要挥师而入,汉中唾手可得!
刘封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千里奔袭至此,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可他的理智却在疯狂示警。
吕布是何等人物?
一个能将曹操玩弄于股掌之上,逼得夏侯渊大军军心崩溃的枭雄,会这么轻易地死去?
死得如此恰到好处?
“将军,不可轻动!”青年将领向宠排众而出,他的眼神清明而锐利,“温侯若真亡故,汉中必成无主之地,其部将、降臣定会为争权夺利而陷入大乱,城中岂会如此秩序井然?末将以为,此中有诈!”
刘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公琰(蒋琬字),你怎么看?”
蒋琬沉吟道:“向将军所言极是。此事太过蹊跷,九成是伪。但……”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可万一……万一那仅有的一成是真呢?我等若因此畏缩不前,错失光复汉中的不世之功,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大司马(刘备)与军师?”
这正是刘封内心最纠结的地方。
攻,可能一头撞进吕布精心布置的陷阱,万劫不复。
退,则前功尽弃,更可能被天下人耻笑为“畏死避战”之徒,他刘封的名声将一败涂地!
他凝望着远方那座安静得诡异的城池,仿佛能看到吕布那张充满讥讽的脸。
良久,他猛地一咬牙,做出决断:“富贵险中求!我岂能因一时之疑,便坐视此等良机流逝?我亲自率五百精锐,前往城下试探虚实!若真有诈,我等便可迅速撤回。若他真死了,大军即刻掩杀而上!”
这当然是吕布亲手布下的惊天之局。
真相远比蜀军想象的更为离奇。
三日前,当他送走那十七名乱党后,便将尹赏秘密召至帅府地下的密室之中。
那里,是尹赏依据吕布的构想,为南郑城打造的防御核心——响炉阵。
“我要你在这阵法的核心模组中,加入这个。”吕布递给他一张图纸,上面绘制着一种复杂的结构,“我称之为‘哀频共振模组’。启动后,每日寅时,它会模拟丧钟的频率,发出九次低沉共鸣,让声音沿着城基的土石,传遍四野。”
他又下达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命令。
“令城中百姓,照常出入,商贾贸易,一切如旧。”
“但,所有兵器,无论是我本部兵马,还是新降之卒,全部封存入库,登记造册,一柄不得携带。全城巡逻,只留老弱持木棍进行。”
“城中确有焚烧,但烧的不是祭品。”吕布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将我们缴获的曹军与蜀军的俘虏名册、审讯出的所有密探档案,全部付之一炬。烟要大,要让敌人看清楚——我要让他们以为,我已死志已决,再无战心,正在销毁所有罪证。”
一场针对人心的空城计,就此拉开序幕。
午时三刻,烈日当空。
五百名蜀军精锐在刘封的带领下,列成紧密的防御阵型,缓步逼近南郑南门。
越是靠近,气氛越是诡异。
城门大开,幽深的门洞如同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里面却不见一兵一卒。
只有风穿过城洞,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刘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长枪,手心已满是冷汗。
终于,他踏入了城门。
眼前的一幕,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城内空无一人。
一条宽阔的中央大道,从城门口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地面上铺满了连绵不绝的白布,仿佛一条通往幽冥的黄泉之路。
而在那白布之路的尽头,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赫然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背对城门,身披一袭遮蔽全身的黑色大氅,唯有右手紧握着一杆长戟,戟刃在日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那身影明明只是独自一人,却予人一种如山如岳、镇压天地的磅礴气势。
是他!
刘封的呼吸停滞了。
他鼓足勇气,催动战马缓缓上前,在百步之外停下,遥遥扬声喝问,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来者,可是温侯吕奉先当面?!”
高台上的身影没有立刻回应。
片刻之后,他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黑氅之下,正是吕布。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大病初愈,虚弱到了极点。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宛若暗夜中的寒星,带着洞悉一切的淡漠与嘲弄。
他看着如临大敌的刘封,以及他身后那五百名精兵,嘴角缓缓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用一种轻飘飘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
“我若死了,谁来收你们的尸?”
这句话,仿佛一道九天惊雷,直贯刘封天灵!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异变陡生!
“嘶聿聿!”
他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长嘶,猛地人立而起,四蹄狂躁地刨着地面,无论刘封如何安抚都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杆百炼精钢的长枪,竟开始发出“嗡嗡”的剧烈震颤,一股诡异的力量从枪身内部传来,几乎要让他脱手!
“怎么回事?!”刘封大惊失色。
他猛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那五百名精锐,此刻已是阵脚大乱。
所有人手中的长枪、环首刀、盾牌……凡是金属所制之物,无一例外,全都在剧烈地嗡鸣、震颤!
那震动的节奏,低沉、缓慢,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威严。
那频率……
向宠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失声惊呼:“是那晚的共鸣!是钟声!他……他不是在敲钟,他是在调动整座城池的脉动!”
他的话音未落,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高台两侧,原本紧闭的民宅门窗,在这一刻,“吱呀呀”地悄然开启。
成百上千扇窗户之后,站着无数南郑百姓。
他们男女老少皆有,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他们静静地立在窗后,手中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锄头、镰刀、菜刀、铁锅、铜盆……
然后,在同一时刻,他们齐齐举起手中的“兵器”,对着窗框、门板,用那与兵刃共鸣的同一个频率,轻轻敲击。
“铛。”
没有呐喊,没有嘶吼。
只有成千上万声整齐划一、宛如一体的低沉鸣响。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是这片土地的心跳,又像是万千兵刃在发出同一个誓言。
它们与蜀军手中的兵器遥相呼应,形成了一股无形却磅礴至极的洪流,狠狠冲击着每一个入侵者的心神!
这一刻,刘封终于明白了。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吕布根本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他只是让敌人看到,这座城,以及城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都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延伸。
在这里,他就是唯一的神。
刘封惨然一笑,缓缓收回了剧烈颤抖的长枪。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高台上的吕布遥遥一抱拳,朗声道:“今日退兵,非我畏战,实乃不愿汉中百姓因战火而遭劫难!”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调转马头,准备下令撤退。
“回去告诉诸葛孔明。”
吕布那淡漠的声音,却在他身后悠悠响起。
“我吕布,不是要跟他争这天下。”
“我只是,不让任何人,替我决定生死。”
夜幕降临。
断魂坡下的蜀军大营已经拔营起寨,开始井然有序地向着川中撤离。
六十里外的曹军大营,也依旧在夏侯渊的严令下踟蹰不前,不敢越雷池一步。
南郑城头,高台之上,只剩下吕布一人。
他割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落在承志戟冰冷的戟刃上。
戟身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吟,一股无形的感知瞬间扩散开去,确认着两路大军的动向。
这一局,他没拔刀,没动枪,甚至没杀一人。
但他们,都输了。
他仰望漫天星斗,低声自语:“我等的,不是他们来收尸……”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台下传来。
张盛手捧着一份刚刚用火漆封口的紧急密报,飞奔而至,单膝跪地,声音里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异与凝重。
“主公!影锋营自江东传回的最高等级密报!”
吕布的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那份竹简上。
他缓缓展开竹简,目光落在开头的两个字上,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股从他意料之外的方向,从建业刮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