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虓虎传》。
这三个字像是淬了毒的烙铁,狠狠烫在赵衢的眼球上。
他一把夺过那本粗制滥造的小册子,几乎要将那劣质的草纸捏碎。
“主公,这……”赵衢只翻了两页,额上青筋便如虬龙般暴起,他将书册重重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这简直是妖言惑众!用心歹毒至极!”
张盛在一旁补充道:“主公,此书将您描绘成降世的天罚之刃,专为斩尽天下奸雄而生。书中胡编乱造,言之凿凿,称您在下邳城破只是假死脱身,蛰伏汉中,待赤壁之战曹孙两败俱伤,便会率西凉铁骑,如天神下凡,一举踏平江南,为天下百姓开创万世太平。”
他说着,翻到小册子的最后一页。
那里,一片暗红色的污渍格外刺眼,旁边是几行用血写成的狂热小字:虓虎神威,江南翘首,愿为前驱,万死不辞!
“混账!”赵衢目眦欲裂,霍然转身,对吕布抱拳请命,“主公,此书流毒甚广,其心可诛!它将您塑造成一个随时会反噬曹公、颠覆天下的乱源,这分明是江东的诡计,欲借此书在主公与丞相之间种下猜忌的毒刺!末将请命,即刻查封所有印坊,将所有贩卖、传阅此书者,一体擒拿,严刑拷问,务必将幕后主使揪出,凌迟处死!”
赵衢的杀气几乎让政厅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掌管影锋,习惯了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手段去解决问题。
在他看来,堵住悠悠众口最好的办法,就是割掉那些胡说八道的舌头。
然而,吕布却异常平静。
他拿起那本散发着刺鼻墨臭的小册子,一页一页,看得极为仔细。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禁?”他轻轻放下册子,抬眼看向赵衢,目光深邃如古井,“为何要禁?禁书者,恰是自认心虚。你越是禁,天下人便越是好奇,越是相信这书里写的是真的。孙权这一招,看似阴狠,实则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机会。”
赵衢和张盛都是一愣,不解地望着吕布。
吕布的手指在书封的“虓虎传”三个字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清响,仿佛在敲打着一个看不见的棋盘。
“他想用一本假的书来定义我,那我们……就出一本真的。”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
赵衢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用一本书,去对抗另一本书?
这在他戎马生涯的认知里,是闻所未闻的战法。
吕布没有理会他的惊愕,转向张盛:“张盛,我记得你说过,会稽有个才子,名叫沈友,曾私下撰写过一部赞颂我武勇的传记,可有此事?”
张盛立刻躬身:“回主公,确有此事。此人极度仰慕主公天下无双的武艺,着书立说,却不料被江东宵小利用,曲解其意,编造出这本《虓虎传》,在民间散播。据影锋密探回报,孙权已下令缉拿沈友,此人如今正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好。”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怕孙权杀他,更怕我因他而获罪,迁怒于他。你去,以你旧识的名义,匿名投书,约他一见,就说有故人愿与他‘共修虓虎真史’,还他清白。”
“主公,此人……”赵衢忍不住插言,“万一他也是江东奸细……”
“用人不疑。”吕布打断他,“他的文字里,只有对‘武’的崇拜,没有对‘权’的野心。这样的人,最好用,也最值得用。”
数日后,汉中与荆州交界的一处偏僻山村。
夜色深沉,一间破旧的茅屋里,油灯如豆。
沈友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正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是他同乡故旧的黑衣文士。
他收到密信后,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赴约。
他以为迎接自己的,将是吕布麾下凶神恶煞的刀斧手。
毕竟,那本《虓虎传》给他招来了滔天大祸,说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不为过。
然而,对方没有抓他,更没有审他。
自称张盛的文士只是平静地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三大摞厚厚的卷宗,整齐地摆放在他面前。
“沈先生,不必惊慌。”张盛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我家主公让我给您带句话。”
沈友喉头滚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主公说,英雄不怕被人骂,只怕被人瞎编。”
一句话,如暖流涌入心田,让沈友瞬间红了眼眶。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体谅与认可。
他颤抖着手,看向那三大摞卷宗。
第一摞,是吕布入主汉中以来,所有重要战役的战报、军令原文。
从火羊阵大破张卫,到奇兵夜袭阳平关,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决策,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第二摞,是汉中推行的《约法六章》以及配套的均田、授契、商税等法令的全部底稿。
上面甚至还有吕布亲手涂改的朱笔痕迹,详细阐述了为何要保护商贾、为何要给百姓土地契约。
第三摞,则是一些看似琐碎的记录。
比如,他如何对待那些被俘的东州兵奸细,并未杀戮,而是令其屯田自食其力;又比如,他如何与工匠尹赏探讨改进兵器与农具,亲自试验。
沈友彻夜未眠。
他一边看,一边流泪。
那泪水,初时是为自己得脱死难而庆幸,而后是为那本《虓虎传》的荒谬而羞愧,到了最后,则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激动。
“原来……原来如此……”天快亮时,他放下最后一卷文书,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地喃喃自语,“他不是要当皇帝,不是要踏平江南……他是要让天下每一个百姓,都能有自己的地,手里都能握着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契……这才是虓虎!这才是真正的虓虎啊!”
猛虎之力,非为噬人,而是为了守护巢穴中的安宁。
返程之后,沈友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
他将旧稿付之一炬,以全新的视角,用蘸满了激动与热血的笔墨,重撰新书。
书名,定为《安西侯实录》。
书中不再有神神叨叨的“天罚之刃”,而是详尽记述了吕布如何在汉中清吏治、均田地、兴工商、安百姓;如何以雷霆手段肃清匪患,却又对降卒宽仁以待;如何以一场匪夷所思的火羊阵,以弱胜强,保境安民。
书的结尾,沈友写下了他发自肺腑的感言:
“彼以盖世之力威慑天下,却以罕见之仁守护一方;世人皆谓其暴,实不知其忍。虓虎之怒,非向百姓,而向不公也。”
新书写成,张盛早已安排好一切。
南郑的工匠尹赏,根据吕布的授意,设计出了一种“流动书车”。
这些书车伪装成运送粮草的普通车辆,混在商队之中,沿着通往荆州、江东的各条商路行进。
每到一处人流密集的城镇或渡口,车队便会停下歇脚,并从车上搬下成箱的《安西侯实录》,免费向来往的行商、百姓赠阅。
这其中,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精巧设计——每一本《安西侯实录》的夹页里,都藏着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微型铁剪。
这正是尹赏的杰作,也是吕布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数日后,赵衢的影锋营开始回收这些作为“样本”的铁剪。
凡是翻阅过书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触碰到这枚小铁剪,他们阅读时的情绪,无论是信服、质疑、激动还是鄙夷,都会通过指尖的温度和气机,在金属上留下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印记”。
这些铁剪被送回南郑,交到吕布手中。
他只需手握这些铁剪,闭上眼睛,便能通过那近乎神迹的“人器合一”之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个读者最真实的情绪反馈。
“《虓虎传》的印记,频率驳杂,充满了狂躁、不安与嗜血的渴望。”赵衢看着吕布分析着那些回收的样本,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而读过《安西侯实录》的,他们手中兵刃的震频……大多趋于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敬畏和向往?”
吕布微微颔首,这结果,尽在意料之中。
谎言煽动的是欲望,而事实,才能真正收服人心。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另一个战场上悄然蔓延。
长江之上,吕岱的水军大营。
一名年轻的士卒在夜间巡逻的间隙,偷偷点亮火折子,借着微光,贪婪地阅读着一本从商人那里得来的《安西侯实录》。
他本是丹阳山民出身,家中田地被豪强所占,这才无奈从军。
书中所写的汉中景象,让他心驰神往。
正读到“凡汉中之民,人手一契,地归其主,神鬼不夺”时,异变突生!
嗡——
营帐角落里,他那副擦得锃亮的铁甲,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沉而温和的共鸣!
紧接着,挂在架子上的环首刀、长矛,也随之轻轻震颤,仿佛在应和着什么。
这动静惊动了巡夜的哨官。
哨官大惊失色,以为是妖法作祟,层层上报。
最终,事情捅到了都督吕岱那里。
吕岱亲自来到士卒营中,拿过那本《安西侯实录》,在火把下读了半个时辰。
他脸上的神情从凝重到惊讶,再到长久的沉默。
良久,他将书册还给那名吓得瑟瑟发抖的士卒,只说了一句:“好书,收好吧。”
次日,吕岱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命令:“今后军中,凡见‘虓虎’字样之书册文章,必须先查问来源。若确认出自汉中官印正版,任何人不得擅自毁禁,可任其传阅。”
此令一出,江东主战派将领哗然。
全琮更是冲到吕岱府上,怒斥其“为敌张目,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两派的争执,愈发激烈。
孙权的案头,关于吕岱“通敌”的弹劾奏章,堆积如山。
南郑,安西侯府。
高台之上,吕布迎风而立。他闭着双目,神思却早已跨越千山万水。
他能“听”到,在江东的许多地方,尤其是在那些被豪强盘剥的郡县,正有无数个稳定而温和的“阅读共振波”在悄然生成、扩散。
它们就像一颗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名为“希望”的涟漪。
这张用思想和文字编织的大网,已经初具规模。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比夜色更深沉。
“张盛。”
“属下在。”
“传令尹赏,第三批‘镇心铁铃’可以启运了。”吕布的声音平静而冷酷,“这一次,不用藏着掖着。我要它们挂在合肥城外,每一户农舍的门环上。”
合肥,曹军在南方的第一要塞。
张盛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主公的用意。
这已不仅仅是舆论战,更是心理战、情报战的延伸。
夜风吹过南郑的山谷,仿佛有万千无形的铁剪,正在星空下轻轻开合,将人心、舆论、乃至敌军的动向,都一寸寸地剪裁、编织进一张由吕布亲手设计的、覆盖天下的大网之中。
就在吕布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目光正投向更遥远的未来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政厅,单膝跪地。
是赵衢。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切。
“主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从千里之外许都传来的刺骨寒意。
“影锋密报——江东信使徐祥,已于三日前抵达许都。”
“三更时分,他孤身一人,秘密进入了丞相府。”
赵衢顿了顿,抬起头,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惊疑与忧虑。
“他与曹丞相……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