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狂热的暗流,如地火奔涌,终于在千里之外的丹阳郡,冲破了地表。
南郑,安西侯府。
“报——!江东八百里加急!”
一名影锋信使浑身披着未干的雨水,如利箭般冲入政厅,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嘶哑:“主公!吕岱急奏孙权,丹阳山越聚众作乱,已攻掠数处县亭!叛军……叛军所用旗号,竟是‘温侯义军’!”
“什么?!”侍立一旁的赵衢勃然变色,猛地踏前一步,腰间环首刀锵然出鞘半寸,煞气四溢。
吕布端坐案后,正在擦拭承志戟冰冷锋刃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眸光平静如渊,不起波澜。
“继续说。”
信使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份被油布紧紧包裹的抄报,双手呈上:“叛军首领自称乃主公旧部,更伪造檄文,谎称得您密令,欲联合江东旧部,共伐暴吴,以雪下邳之耻!更诡异的是,叛军所用长矛矛杆上,竟都统一刻有‘奉先’二字,火把之上,也绘有虫虎图腾!”
赵衢一把夺过抄报,匆匆扫过,气得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岂有此理!此贼不仅盗用主公威名,更敢玷污‘奉先’二字!主公,这分明是有人在借您的名头,行谋逆之事,意图将您拖入万劫不复的浑水!末将请命,亲率一队影锋精锐,潜入丹阳,必将那贼首头颅取来,以正视听!”
“杀一人易,止谣难。”吕布缓缓将擦拭好的承志戟重新立于身侧,那熟悉的微颤仿佛在与他的心跳共鸣。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丹阳”二字上。
“赵衢,你想想,为何我一道《告江东父老书》,一篇‘美食虎不渡江’的俚谣,不仅未能平息风波,反而催生出了一支打着我旗号的叛军?”
赵衢一愣,躬身道:“是因江东宵小之辈,利欲熏心,欲借主公虎威,成就其私欲!”
“只说对了一半。”吕布的手指轻轻点在丹阳崎岖的山脉图上,“他们敢借,是因为有人信。山越为何信?江东百姓为何响应?因为他们受孙氏盘剥久矣,心中积怨。他们盼着,能有一个不怕官府、敢为他们出头的英雄。我吕布,恰好就成了他们心中那个‘英雄’的影子。”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穿世事的冷然。
从一个被动的“传言之主”,到如今主动分析传言的根源,这便是汉中岁月带给他的蜕变。
“这股火,是孙权自己埋下的。如今有人帮他点燃了,他却想把烧房子的罪名,扣在我的头上。”吕布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既然如此,我便帮他把这场戏,唱得更真一些。”
消息如风,很快传回。
叛军首领乃是当年“东吴德王”严白虎的远亲遗族,名叫朱桓子。
此人素恨孙氏灭族之仇,藏身山越多年。
他敏锐地抓住了“温侯渡江”童谣带来的恐惧与崇拜,趁势而起,甚至请来巫祝当众作法,声称“请得上界虓虎之灵附体”,将吕布塑造成了下凡惩戒暴政的天神。
一时之间,受压迫的山民群情激奋,旬日之内,竟聚众五千,声势浩大。
与此同时,建业城内,孙权已是雷霆震怒。
“欺人太甚!吕奉先欺人太甚!”年轻的吴侯将吕岱的奏报狠狠摔在地上,“他身在汉中,手却伸到了我的丹阳!这是在向我示威吗?!”
阶下,其婿全琮慨然出列,声如洪钟:“主公!吕布此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乃骄兵之计,先以伪军试探我军虚实,一旦我等应对失措,其汉中大军必将顺势南下!臣以为,当趁其立足未稳,速发精兵,以雷霆之势将其剿灭!让吕布知晓,我江东非可欺之辈!”
全琮一番话,说得堂内主战派将领热血沸腾,纷纷附和。
唯有孙权亲信徐祥,默默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此事蹊跷。吕布若真欲南下,当以奇兵突袭,岂会如此大张旗鼓,自曝其踪?更何况,山越之兵,乌合之众,焉能成事?恐其中另有深意。”
孙权闻言,暴怒的他盯着舆图上的丹阳,仿佛能看到那面刺眼的“吕”字大旗正在熊熊燃烧。
而始作俑者,却在千里之外的南郑,不慌不忙地做着另一番布置。
“赵衢,再派人去江东,不是去杀人。”吕布的命令清晰而冷酷,“是去送东西。”
他转向一旁的尹赏:“我要十面铁牌,掌心大小即可。内里给我嵌入微型响炉芯,用你那‘共振模组’之法,让它们能与我的承志戟,在百里之内同频共振。”
尹赏他知道,主公又要用那种近乎神迹的手段了。
同时,吕布亲笔拟下《讨伪令》,由张盛润色后,誊抄数份。
“凡假托吾吕布旗号,烧杀劫掠,骚扰乡里者,皆吾之死敌!天涯海角,必戮之!”
敕令的措辞严厉无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另有一道密令附上:找到朱桓子营寨位置,待其再次劫掠村庄时,依计行事,但切勿动手伤人。
半月后,丹阳郡一处偏僻山村。
朱桓子正率领着他那群装备简陋但士气高昂的“温侯义军”,将村民们驱赶到村口晒谷场上。
他身披一副不知从何处淘来的残破铁甲,高举着一杆绘着虓虎图腾的大旗,意气风发。
“乡亲们!我等奉安西侯将令,前来解救尔等脱离孙氏苦海!只要归顺温侯,人人有田种,有饭吃!”
村民们畏惧于叛军的刀枪,又对传说中的“温侯”抱有一丝幻想,一时间噤若寒蝉。
就在朱桓子准备下令劫掠粮仓之时,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从村口一处高台炸响!
“此等鼠辈,也配称虓虎部曲?!”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一名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立于高台之上,身形如松,眼神如电。
他手中高高举着一面乌黑的铁牌,正对着叛军阵列。
朱桓子心中一惊,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此大放厥词!”
赵衢冷笑一声,根本不屑回答。
他将内力贯注于铁牌,口中念出敕令之名:“安西侯有令——《讨伪令》在此!”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声奇异的嗡鸣自那铁牌上发出,仿佛不是凡间的声响。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晒谷场上,村民们家中靠在墙角的锄头、钉在门上的铁锁、挂在梁上的镰刀、甚至妇人发髻上的铜簪、孩童腰间的铁铃……所有金属之物,无论大小,竟在同一时刻,齐齐发出剧烈的震颤与轰鸣!
锵!锵!锵!嗡嗡嗡——
成百上千种不同的金属声响,此刻竟汇成一股整齐划一、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雷鸣!
这声音穿透耳膜,直击灵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与愤怒!
叛军胯下的战马从未听过如此诡异恐怖的声音,顿时惊嘶长鸣,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手狠狠摔下,随后发疯般四散奔逃,冲得步卒阵列七零八落。
那些手持长矛的叛军,只觉得掌中矛杆剧烈抖动,仿佛活了过来要噬主一般,纷纷骇然脱手。
整个村庄,化作一片由金属共鸣构成的炼狱!
“神……神迹!是温侯显灵了!”有村民最先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高台上的赵衢拼命磕头。
“温侯爷动怒了!这些是假冒的!”
“打死这些假货!”
村民们的恐惧瞬间化为愤怒,抄起身边还在嗡嗡作响的农具,冲向了溃散的叛军。
朱桓子吓得魂飞魄散,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
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他连滚带爬地逃出村庄,可没跑出多远,便被一群闻讯赶来的山民堵住了去路。
为首的老猎户手持一把还在微微震颤的猎叉,死死盯着他:“你说是温侯的人,为何见了温侯的真符铁牌,就吓得屁滚尿流?!”
最终,朱桓子被愤怒的民众五花大绑,连同那面伪造的“温侯义军”大旗,一并送到了吕岱的军前。
数日后,建业。
孙权沉默地看着案几上并列摆放的三样东西: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份措辞严厉的《讨伪令》正本,以及那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真符铁牌”。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徐祥低声进言:“主公,吕布若真有南下之心,只需坐视此乱军壮大,便可令我江东疲于奔命。他如今却不惜暴露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也要自清门户……恐怕此人志向,已不在争一城一地,而在争天下人心!”
孙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是深深的忌惮与无力。
“此人……不在争地,而在争心。”他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当夜,建业城外的长江之上,一艘小舟悄然离岸。
吕岱亲自督办,将朱桓子的首级装入一个木匣,连同《讨伪令》的一份副本,命人将其投入江心,任其顺流漂向江北曹军的哨卡。
又过了数日,南郑城中。
吕布接过赵衢呈上的那个湿漉漉的木匣。
打开,里面是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以及一封被水浸透的、无字的空白绢书。
赵衢不解:“主公,孙权这是何意?送来首级,却不发一言?”
吕布没有回答。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在固定木匣的几颗铁钉上。
闭上眼,那股熟悉的、源自金属的微弱震动,清晰地传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来自这个木匣的震动。
那是千里之外,长江水面下,无数沉重船锚被绞盘拉起时,铁链相互摩擦、碰撞的频率。
那频率整齐而急促,带着一丝压抑的肃杀。
江东水军的舰队,正在连夜秘密调整阵型。
他甚至能“听”到,那庞大的舰队,调整后的航向,正齐齐指向——合肥!
吕布猛地睁开眼,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冰冷而快意的笑容。
孙权用他的名义,平息了一场本就因他而起的内乱,如今,又要借着“防备吕布南下”的借口,对曹操的合肥用兵了。
“好啊。”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玩味的嘲弄,“你们终于开始,用我的名字打仗了。”
就在这时,政厅外传来张盛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主公。”张盛快步入内,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手中捧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纸张是最低劣的草纸,油印的字迹模糊不清,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墨臭。
“这是影锋的弟兄,从吴郡一个说书人手里缴获的。”
吕布的目光从木匣上移开,落在那本粗糙的小册子上。
封面之上,用歪歪扭扭的隶书,印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