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镇的第一场春雨来得悄无声息。
青璃城的梅香还未散尽,细如牛毛的雨丝已裹着泥土腥气漫过青石板路。
新芽妪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枯枝般的手指捏着两粒莲种,浑浊的眼底泛起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热意——她本是要种两株雏菊的,可手刚探进瓦罐,指尖就像被什么扯了一下,鬼使神差捏了莲种。
许是上辈子欠了谁一朵花。她嘟囔着,用龟裂的指甲在湿润的泥土里抠出两个小坑。
雨丝落进坑底,溅起的泥点沾在她粗布裙角,她却浑然不觉,直到两株嫩绿的芽尖顶破土皮,她才惊觉不知何时已栽下了双生莲。
夜色渐深时,凤知微的绣鞋碾过湿润的青石板。
她本是在房里绣给糖糖的猫窝,困意涌上来刚合眼,就被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勾着出了门。
月光被雨云遮得朦胧,她却像能看见光似的,沿着墙根摸到了新芽妪的小院。
双生莲的花瓣正缓缓舒展,青白色的瓣尖挂着雨珠,在她指尖即将触到的瞬间,整株花突然绽放如伞盖。
淡青色的涟漪从花心荡开,掠过她的手腕时,她猛地一颤,像是被雷劈中。
药主血脉,终归大地。
清越的女声在耳边炸响,凤知微膝盖一软跪在泥里。
眼前的黑暗被撕开一道裂缝——沧夜眉峰凝着血珠,她捏着银针替他拔焚魂咒刺;他浑身发冷地蜷缩在深渊,她咬破手腕将血渡进他嘴里;祭坛上她攥着他的手,说愿他记得我时睫毛上沾着泪......
记忆如潮水灌进脑子,疼得她额角青筋直跳。
可等她颤抖着去抓最后那幅画面——那个与她十指相扣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潮水却突然退去,只留一片空白。
我......还是不记得你。她跪在泥里,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瓷碗。
院外屋檐下,沧夜的玄色广袖已被雨打湿。
他站了整夜,指尖还留着玉简的温度——那是他用千年时间,从各个时空碎片里捡来的、关于她的痕迹:半张药方上血竭三钱的字迹还带着她惯有的笔锋,绢帕上绣的胖老鼠尾巴卷着蜜饯,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她重生初期骂他冷冰冰的蛇时,气鼓鼓写在墙角的涂鸦。
如果她永远想不起呢?他低头问腰间的归墟之刃。
剑鞘轻震,斩妄的声音从剑鸣里渗出来:但她治好了你的寒毒,认出了你心口那道连圣境都医不好的旧伤,你心跳漏拍时她比谁都先察觉——这些,还不够吗?
沧夜喉结滚动,指腹最后一次摩挲过绢帕上的胖老鼠,转身将玉简埋在双生莲旁的土里。
雨丝落进他眼尾的泪痣,他低笑一声:那就让土地替我记着。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归墟镇的青石板路上响起脆生生的童声。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站在井边,奶声奶气地唱:有个姐姐,穿白衣,针落星河光万里;她把战巾都擦掉,自己却忘了名字......
歌声像长了翅膀,掠过晒衣绳,钻进老茶馆,惊得屋檐下的雨燕扑棱棱飞起。
邻村的放牛娃跟着哼,卖豆腐的老汉跟着和,连蹲在墙根打盹的黄狗都支起了耳朵。
凤知微站在巷口,看着孩子们手拉手围成圈,胸口的归墟同心链突然烫得惊人。
她按住链子,就听见无数声音在脑子里嗡嗡响——卖糖葫芦的老伯想起亡妻的名字,绣娘记起小时候救过她的姐姐姓,连总板着脸的巡城卫都红了眼,说我娘临终前喊的是,不是。
心镜不知何时升上天空,化作万千光雨洒落。
凤知微仰起脸,一滴光雨落进她眉心,她突然想起昨夜埋在土里的东西——那枚玉简!
她提起裙角往新芽妪的小院跑,泥点溅上绣鞋也不在意。
挖开湿润的泥土时,指尖触到玉简的刹那,眼泪砸在青石板上。
展开第一页,是她熟悉的笔迹:沧夜寒毒需用雪魄花引,切记不可用赤焰草。第二页是张涂鸦,画着条吐信的蛇,旁边写冷冰冰的蛇。
第三页夹着片茉莉花瓣,已经干了,却还留着若有若无的香。
原来这些......都是我写的。她捧着玉简冲出院子,正撞见抱着剑鞘要离开的沧夜。
他玄色的衣摆沾着雨珠,发尾还滴着水,见她过来脚步一顿。
等等!凤知微跑过去,把玉简塞进他手里,我知道你不指望我记得......可是就算我没有过去,我也想重新爱上你一次。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因为这些东西告诉我——你爱我,胜过整个世界。
沧夜的眼尾金纹突然泛起光,像是有团火在眼底烧。
他伸手要碰她的脸,又在半空顿住,指节微微发颤。
凤知微主动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他终于低喝一声,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轰——
归墟之刃突然从天际坠落,剑尖插入两人脚边的土地。
斩妄的声音如洪钟:归墟之主,无需天定,唯心所认。剑身流转的金芒里,一行新铭文缓缓显现:吾主凤知微,持针破妄,以忘承愿。
凤知微抬头看他,雨水把两人的脸洗得清亮。
她看见他眼底翻涌的金焰里,映着自己带泪的笑:我说过要换你来找我......现在,我回来了。
天际突然亮起两道强光,双子星的光芒交织着落下来,像两根金线,把两人的心跳系在一起。
归墟镇的晨光还未褪尽时,凤知微裹着粗布斗篷站在了霜骨镇外。
黄沙漫过她的鞋尖,远处枯树如骨,在风里发出呜呜的响。
她摸了摸胸口发烫的同心链,抬脚迈进镇门——这里,该有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