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镇的风裹着沙粒,刮得粗布斗篷猎猎作响。
凤知微踏过门槛时,靴底碾碎了半块褪色的砖雕——那是朵残缺的莲,和归墟镇新芽妪院里的双生莲轮廓有七分相似。
镇中心的老槐树早没了枝叶,只剩嶙峋枝桠戳向灰黄的天。
三个孩童蹲在墙根玩石子,石子在他们手里机械地抛接,没有笑声,连眼尾都泛着死灰。
卖糖葫芦的老汉守着插满空签的草靶,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竹棍,像在摸一具不会呼吸的尸体。
姐姐。
清嫩的童声从井边传来。
凤知微转头,看见个八九岁的男孩。
他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隐约看见皮下流动的银线微光,像是把银河揉碎了缝进血肉里。
男孩踮脚凑近她胸口,鼻尖轻颤:你身上......有我娘的味道。
话音未落,他指尖渗出一缕银光,细若游丝,却精准缠上凤知微袖中凸起的小包——那是她昨夜割腕取血凝成的忆影丝线,此刻正隔着布料轻轻震颤。
凤知微呼吸一滞。
前世在神医谷,她曾见过古籍记载:天地间有种记忆容器,天生能承载他人遗忘的往事,多是夭折孩童的残魂入胎所化。
她盯着男孩透明皮肤下流转的银光,喉间发紧:你叫什么名字?
影蚕。男孩歪头,银线在他眼底织出细碎星芒,阿婆说我是从井里捞出来的,裹着茧子。
青铜铃声突然刺破空气。
凤知微猛地抬头,见巷口转出个半透明人影——他腰间挂着锈迹斑斑的夜巡铃,每走一步,铃铛便发出嗡鸣。
随着铃声,街角又浮现出几个同样半透明的身影,衣着皆是残甲破袍,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城破了......孩子没了......
是怨忆傀儡。凤知微攥紧袖中银针。
前世她研究过这种术法:用生者执念做线,死者残念为偶,操控者能随意拨弄他人记忆。
她注意到夜巡铃脖颈处有条暗红丝线,正随着铃声微微抽动——那是操控脉络。
影蚕拽了拽她衣角:他们每天夜里都这样走,可谁都看不见。
阿公说,是有人不让我们记住疼。
凤知微瞳孔微缩。
她猫腰绕到夜巡铃身后,银针精准刺入其耳后风池穴——这是操控脉络的汇点。
傀儡动作骤然僵住,铃铛坠地。
他转头时,半透明的脸裂开蛛网般的细纹:你们偷走他们的死,还想抹去他们的痛?!
话音未落,傀儡便散作一团黑雾。
凤知微拾起夜巡铃,铃铛内壁刻着霜骨镇丁氏几个小字。
她走到井边,手一松,铃铛坠入水中。
水面荡开涟漪,倒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脸——是片火海。
穿青衣的女子抱着个血污的孩童狂奔,发间的银簪撞在断墙上,碎成星子:撑住!
我这就去取双生莲汤......
凤知微指尖浸入井水,凉意顺着血脉窜上心头。
她终于确认——前世的自己,确实在这霜骨镇留下过痕迹。
子时三刻,井边。
影蚕的手腕缠着忆影丝线,银白与鲜红在月光下交织。
凤知微蹲在他身侧,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闭眼,想你母亲最后一次抱你的感觉。
男孩睫毛颤了颤,透明皮肤下的银线突然暴涨,像活过来的银蛇。
丝线被扯着沉入井底,井水泛起幽蓝光芒,整座井壁化作流动的画卷——
茅檐下,青衣女子端着陶碗,吹凉了递到井边妪嘴边:阿婆,这莲汤能祛瘟疫。老妪皱着眉摇头:女子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糖:喝了汤,就给您含这个。
画面里的转身时,发间银簪闪了闪,和凤知微袖中半枚残簪严丝合缝。
我想起来了!井边妪不知何时跪在井边,布满老年斑的手抓着井沿,浑浊的眼涌出大颗大颗的泪,那年我儿子发高烧,是你背着药箱翻了三座山,采来双生莲......
秀娘!卖糖葫芦的老汉突然冲过来,抓住个戴银镯的妇人胳膊,你当年说要等我攒够聘礼,原来不是骗我......
阿弟!梳羊角辫的小丫头扑进个青年怀里,你走的时候说去参军,会给我带糖葫芦,我等了三十年......
哭声、喊声、笑声炸成一片。
凤知微退到破庙角落,背贴着冰凉的砖墙,忽然觉得右臂灼痛。
她卷起衣袖,蛛网状的黑纹正从手腕往手肘蔓延,皮肉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渗出的血珠都是黑的。
天痕蚀体......她咬牙,抽出银针刺入曲池、尺泽、少海等七处大穴。
黑血顺着针孔涌出,滴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
你明知道代价!
破庙木门轰然撞开。
沧夜玄色广袖带起一阵风,眸中金焰翻涌如沸,瞬间来到她跟前,攥住她渗血的手腕。
他指尖凉得惊人,却把她的伤口捂得更疼了。
凤知微仰头看他,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你说他们忘了我......可如果连被爱过的痕迹都消失了,我还算活过吗?
轰——
井水炸裂声震得庙顶落灰。
凤知微挣开他的手冲出门,正看见镇中心腾起血雾。
烬碑使立在血雾中的高台上,披散的长发间坠着刻满名字的石碑,她张开嘴,喷出的不是血,是浓稠的黑红浆汁,洒在碑上。
碑文腾起幽火,血色字迹缓缓浮现:青衣窃命者,盗众生之痛以为仁!她抬起染血的手指,直指凤知微方向,明日日出,我要让全城再尝一遍失去的滋味。
影蚕的啜泣从墙角传来。
凤知微转头,看见男孩蜷缩在草堆里,透明皮肤下的银线正被无形的手抽扯,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月光爬上断墙时,凤知微注意到学堂废墟的方向,有模糊的黑影在墙上移动。
她眯起眼,借着月光瞥见些许痕迹——像是炭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层层叠叠,在风里忽隐忽现。
沧夜的披风覆上她肩头:要去看吗?
明日。凤知微攥紧他的手,看向那片废墟,明日天亮,我会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