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南洋,白鹭码头,陈导把人带到了这里,自己却跑得没了个踪影。
这里是整个南洋最鱼龙混杂的地界,也是唯一的“法外艺术区”。
空气里混杂着油彩味、廉价香烟味和烤鱼的焦香,吵得让人脑仁疼,却又带着一种谢无虞久违的鲜活劲儿。
本来只是单纯的散心,直到那家名为“彼岸”的破旧画廊门口传来一阵嘈杂。
“赔钱!弄坏了老子的画,那是老子的灵魂!”
“我没有……是你们故意撞上来的!”
熟悉的戏码,拙劣的开场。
谢无虞指尖摩挲着红木折扇的扇骨,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他此趟南洋之行保密工作做得极好,除了龙门内部核心人员,外人绝无可能知晓行踪。
能这么快凑出这场闹剧,多半是昨天挨了打的秦骁,咽不下那口气又不敢正面硬碰,才想出来的损招。
厉渊站在他身侧半步远,肌肉早已绷紧。
他不用细看,只凭那几个混混身上刻意掩饰的杀气,就知道是冲着他们来的。
但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侧头看向谢无虞。
“急什么。”谢无虞嘴角挂着那抹标志性的戏谑笑意,闲适地展开扇面摇了摇。
“秦骁就这点能耐,好不容易排出来的戏,总得给点面子看完。”
厉渊颔首,默默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混混,像是在评估清理这些垃圾需要多少时间。
被围在中间的画家,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正抱着画板在泥地里踉跄。
那清瘦倔强的侧脸,确实有几分眼熟,像极了谢无虞早年在画展上瞥过一眼的人,然后心动的人。
几个混混像是得到了信号,推搡的动作突然大了几分。
“啊——!”那画家一声惊呼,整个人朝着谢无虞的方向直直摔过来,距离把控得精准无比,堪堪停在他昂贵的皮鞋边。
画家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水,眼尾的泪痣颤巍巍的,看着楚楚可怜。
他望着谢无虞,声音颤抖:“无虞……是你吗?”
厉渊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指节泛白。他认得这张脸——周砚。
那个曾经让谢无虞多瞧了两眼的人,两人的合照藏在小书房的柜子里。
厉渊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谢无虞直接让他把合照丢了,厉渊当然是偷偷把谢无虞剪了下来,不过周砚那张脸,他记到现在。
谢无虞蹲下身,冰凉的扇骨挑起周砚沾着泥水的下巴,语气温柔得让人后背发凉。
“周大画家,几年不见,怎么混成这副德行了?”
周砚身子一僵,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他迅速调整神色,眼里涌上三分震惊、三分悔恨和四分苦衷:“我……我只是想安静画画,没想到……”
“没想到秦骁给的出场费这么低?”谢无虞嗤笑一声,扇骨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拍了拍那件做旧痕迹明显的衬衫领口。
“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还得穿这种洗发白的戏服来卖惨?秦大少这抠门劲儿,真是寒碜。”
周砚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时,人群里冲出一个中年妇女,扑通一声跪下哭嚎:“谢少爷!您行行好啊!家里破产了,阿砚只是想继续画画……”
谢无虞没搭理她的表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砚一眼,掏出一块带着自己体温和冷杉香气的真丝手帕递过去。
“擦擦吧,脸上的粉都哭花了,看着怪渗人的。”
周砚接住手帕的瞬间,厉渊的目光骤然变冷。
他认得这块手帕,早上谢无虞还用它给自己擦过汗,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吃味。
但他没发作,只是静静看着,等着谢无虞的下一步指示,他不会当面驳谢无虞的面子,所有的情绪,都能压到事后再说。
“既然这么惨,那就带上吧。”谢无虞站起身,掸了掸衣角,漫不经心地吩咐。
“厉渊,去把车开过来。”
厉渊应声,没有丝毫犹豫回了个是。
他转身走向停车场,步伐沉稳,只是眼底的寒意更甚。
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等处理完这档子事,得好好跟谢无虞要个奖励。
毕竟,他这么听话,没当场把这些碍眼的东西扔去喂鱼,总得有点甜头才行。
车队很快停在了码头栈桥边。
就在厉渊拉开车门的瞬间,原本阴沉的天空突然破了个大洞,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湿了地面,也模糊了远处的人影。
暴雨像无数发狂的鼓槌,要把这破败的木质栈桥砸个稀巴烂。
车门刚开一条缝,湿冷的腥气就争先恐后往里钻。
谢无虞皱了皱眉,脚尖在那滩积水前悬停了半秒。
“无虞,前面就是那个灯塔。”周砚站在雨里,声音被风扯得破碎不堪。
他没打伞,那件单薄的衬衫瞬间被浇透,贴在身上勾勒出肋骨的形状,整个人抖得像片风中的枯叶。
“当年你说过,想看来着。”
真是好一出“风雨故人归”的苦情戏。
谢无虞眼底划过一丝兴味索然,抬手示意正要冲出去清场的保镖退下。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个肌肉紧绷、像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一样的男人。
阿九在另外一辆车看戏,这位周砚他也有印象,算是少爷十年前在校园里的白月光。
当时少爷只是提出交个朋友,他说什么来着?哦,看不上你们黑帮,恶心。
下一秒,一道黑影迅速蹿下,黑色长柄伞稳稳撑开,精准地在他头顶罩出一片绝对干燥的真空区。
厉渊的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不用谢无虞开口,他早已预判了所有需求。
黑色的长柄伞在他手中像是一面盾牌,精准地在谢无虞头顶撑起一片绝对干燥的真空区。
栈桥很长,木板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周砚走在前面,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眼,眼神里那种小心翼翼的期盼拿捏得死死的。
他故意走得很慢,任由暴雨冲刷着他的脸,仿佛这雨水能洗刷掉他在秦骁床上滚过的痕迹似的。
走到尽头栏杆处,周砚终于停下。
他转过身,背靠着翻涌的黑色海浪,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凄然一笑。
“无虞,如果当年我没走,如果我没去那个该死的画展,现在给你撑伞的人……会不会是我?”
谢无虞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袖口那枚蓝宝石袖扣,像是在看一只猴子表演蹩脚的杂技。
见他没反应,周砚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猛地往前跨了一步,那只冻得发紫的手颤巍巍地伸向谢无虞垂在身侧的手掌。
“我不求什么名分,哪怕只是让我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坐在画室角落看你画画……”
那只手带着雨水的泥腥气,指甲缝里甚至还有刚才摔倒时残留的黑泥。
距离谢无虞昂贵的大衣布料只剩不到五公分。
厉渊握着伞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某种野兽被锁链勒紧时的低吼,但他不敢动。
没有主人的命令,疯狗只能把獠牙吞进肚子里。
谢无虞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极其突兀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厉渊,伞歪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记鞭子。
厉渊浑身一震,根本没有去确认伞到底歪没歪,事实上,那把伞一直完美地垂直于谢无虞头顶。
但他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将伞柄大幅度向谢无虞倾斜。
哗啦——
失去了遮挡,冰冷的暴雨瞬间浇在他宽阔的右肩上。
昂贵的西装面料瞬间吸饱了水,变得沉重不堪,紧紧裹在他滚烫的肌肉上。
雨水顺着厉渊刚毅的下颌线蜿蜒流进领口,但他像是一尊不知冷热的石雕,连呼吸频率都没变,只死死盯着伞下那个人的一根头发丝有没有被打湿。
这才是顶级驯兽师的作品。
“看到了吗?”
谢无虞终于舍得把目光施舍给僵在半空的周砚,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连我的狗都知道,伞沿滴水的方向,哪怕是牺牲半个身子,也不能弄湿主人的鞋面。”
周砚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惨白如纸。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演我剧本里的朱砂痣?”
周砚被他毫不留情的话呛得脸色一白,踉跄后退,后背狠狠撞上生锈的铁栏杆。
“秦骁大概没教过你做背调,我有洁癖,尤其是精神洁癖。”
谢无虞微微俯身,眼神像是在看一袋过期发霉的垃圾。
“别人碰过的东西,哪怕洗得再干净,我也嫌脏。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刚才哭的时候,那劣质眼线流下来了,真的很丑。”
周砚瞳孔地震,下意识捂住脸,刚才那股视死如归的深情瞬间碎得稀烂。
谢无虞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收回视线,连多一秒的停留都觉得浪费生命。
“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