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街道像一条沉默的河,陈雪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仿佛要将这无边的夜色钻出一个洞来。
副驾驶上的陈阳歪着头,像是陷入了昏睡,但每隔几分钟,他喉咙里就会发出一声压抑的、仿佛被扼住呼吸的哽咽。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气息。陈雪摇下了自己这边的车窗,让冰冷的夜风灌进来。
突然,陈阳的身体猛地绷直,不再是之前的轻微抽动。他捂住嘴,发出一声模糊而急促的“唔……”,另一只手胡乱地拍打着车门把手。
“停车……姐……快……呕……”
陈雪反应极快,一脚刹车,轮胎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路边。几乎在车停稳的瞬间,陈阳就踉跄着推开车门,扑到路边一棵光秃秃的行道树旁,扶着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呕吐起来。
那声音痛苦而漫长,不仅仅是今晚灌下的酒精,仿佛连带着这几个月、甚至这一两年来的所有压力、委屈、不甘和恐惧,都要一并倾泻出来。
陈雪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看着弟弟佝偻的背影,那个小时候跟在她后面“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男孩,如今却被现实蹂躏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一股浓烈的酸楚涌上她的鼻尖。
她自己的婚姻亮起红灯,女儿与她离心离德,如今弟弟又……生活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收紧。
等他终于吐完,虚脱般地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时,陈雪才走上前,从车里拿出备用的矿泉水和一包纸巾,默默地递过去。
陈阳接过水和纸巾,胡乱地擦了擦嘴,又漱了漱口。重新上车,一路无话。
车子驶入小区地下车库,停稳。熄火后,车内陷入一片死寂。陈阳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脚步虚浮。
打开家门,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缺乏人气的味道再次包裹了陈雪。
她径直走向厨房,甚至没有开大灯,只借着操作台上的感应灯亮光,从橱柜深处找出那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蜂蜜,冲了杯蜂蜜水。
蜂蜜水放在陈阳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喝了,会舒服点。”她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但语气是命令式的。
陈阳机械地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甜腻的味道滑过食道,暂时抚慰了被酒精灼伤的胃壁。
“去客卫简单洗漱一下,毛巾在架子上,有新的牙刷。今晚就睡晶晶房间,床单都是干净的。”陈雪继续吩咐,条理清晰,仿佛在处理一件工作流程。
陈阳嘴里含糊地应着“好,知道了姐”,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盯着对面电视漆黑的屏幕,仿佛那里面正在放映他支离破碎的创业梦和岌岌可危的家庭。
失败的回响还在他脑海里轰鸣,客户的拒绝、团队的散伙、堆积的账单……像一群嗜血的蝗虫,啃噬着他最后一点理智和勇气。他无法动弹,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那灭顶的绝望。
陈雪看着他,知道此刻再多的追问和训斥都是徒劳。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逼近凌晨两点。明天,不,是今天,还有无数的工作在等着她,那个光鲜亮丽、不容有失的市场总监角色需要她去扮演。
她不再多言,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转身回了自己卧室,将客厅那片狼藉的情绪和瘫软的弟弟,一同隔绝在房门外。
早晨六点,陈雪拉开卧室门,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陈阳竟然还在沙发上,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蜷缩着,他就那么和衣睡了一晚。茶几上那杯蜂蜜水,只少了一小半。
陈雪叹了口气,转身回房,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薄毯,盖在了陈阳身上。
然后,她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开始扮演新一天里第一个角色——准备早餐的人。煎蛋在油锅里发出“滋啦”的欢快声响,面包机“叮”的一声弹出焦黄的吐司,咖啡机沉闷地运作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她的动静终究还是惊醒了陈阳。他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薄毯滑落在地。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几秒钟后,记忆回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手忙脚乱地在身边摸索,找到手机,按亮屏幕——上面赫然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和一堆微信消息,全部来自“严丽”。
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是跳起来,拿着手机快步走到客厅的阳台,拉上玻璃门,才按下回拨键。
“丽丽……喂,是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昨晚……昨晚喝多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就在……在一个朋友家凑合了一晚……对,没事,真没事,你别担心……嗯,嗯,我知道……你今天能不能……送一下豆豆去幼儿园?”
他压低着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刻意的放软和讨好,试图用轻松的口吻掩盖真相,但紧皱的眉头、不时用力揉搓额角的手指,以及那不自觉弓起的背脊,都将他内心的焦虑、不适和心虚暴露无遗。
陈雪在厨房里,背对着阳台,动作不停地准备着早餐,但耳朵却无法完全屏蔽掉阳台那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对话。
等陈阳挂断电话,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气和挥之不去的尴尬走回客厅时,陈雪已经将两份简单的早餐——煎蛋、烤吐司、牛奶——摆在了小餐桌上。
“去刷牙洗脸,然后过来吃饭。”她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陈阳立刻钻进客卫。
等他再出来,脸上挂着水珠,头发也稍微整理了一下,虽然眼底布满血丝,脸色苍白,但至少酒气散了,人也看起来清醒了不少。
两人相对无言地开始吃早餐。咀嚼声和杯盘轻微的碰撞声使得气氛更加凝滞。
陈雪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那份吐司,用餐巾细致地擦了擦嘴角,然后端起牛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的陈阳,那目光仿佛带有实质的重量,让陈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现在酒彻底醒了吧?”陈雪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谈了三个月的客户,临门一脚为什么突然就黄了?还有,你现在外面,除了投进去的那三十多万,到底还欠着多少?具体的数目。”
陈阳拿着筷子的手明显顿住了,他低下头,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煎蛋,蛋黄流了出来,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姐,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干笑两声,声音发虚,“做生意嘛,起起落落很正常,哪个创业的不经历几次失败?可能就是……时机不对,或者我们产品还有待完善……过阵子,过阵子说不定就有转机了,你别太担心我。”
陈雪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等他那些苍白无力的话音落下,她才精准地剖开他所有的伪装:
“陈阳,”她叫了他的全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之前,不是三番五次,明里暗里地问我,手头方不方便,有没有钱能借你周转吗?”
她看到陈阳的身体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
“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陈雪继续说道,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但是,不把真实情况,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客户黄了的真正原因,你现在面临的债务明细,以及你后续到底有什么打算——你让我怎么评估风险?”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最后那句话的重量完全显现:
“你让我怎么敢,把钱借给你?”
这最后一句话,不再是姐姐对弟弟的询问,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投资者对求助者的审慎评估。
陈阳猛地抬起头,看向姐姐,脸色在苍白和涨红之间急剧变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听懂了。姐姐不是在单纯地关心他,她是在逼他面对现实,是在用他最渴望的“钱”作为筹码,撬开他的嘴,让他无处可逃。
空气仿佛凝固了,早餐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陈阳的逃避策略在陈雪这赤裸而残酷的“交易”原则面前,彻底土崩瓦解。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知道,这场坦白,他再也无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