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九点四十七分。
陈阳趴在电脑前睡着了。不是他想睡,是身体扛不住了。眼皮像灌了铅,脑子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最后一点意识沉下去的时候,他还在想那个该死的支付回调接口逻辑。
然后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爬山,一座特别陡的山,石头是黑的,天也是黑的。他爬得很吃力,手脚并用,指甲缝里全是泥。忽然听见头顶有人喊:“阳哥!快上来!到了!”
是李立的声音。
他抬头看,看见李立站在山顶,背着光,朝他挥手。李立身后是一片金色的光,暖洋洋的,像日出。
他咬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往上爬。手够到山顶边缘了,差一点,就差一点……
“陈阳。”
有人在叫他。不是李立的声音,是别人的。
“陈阳。”
声音更近了,就在耳边。
他猛地惊醒,抬起头,眼前一阵发黑。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看见几个人影站在办公室门口。
不是小王,也不是小刘。
是三个穿着警服的人。
陈阳眨了眨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用力掐了一下大腿,疼,尖锐的疼。
不是梦。
为首的那个警察四十多岁,国字脸,表情严肃。他往前走了一步,亮出证件:“陈阳是吗?我们是市局经侦支队的。这是搜查令。”
一张纸递到陈阳面前。白纸黑字,红色印章,还有他的名字。
陈阳没接。他看着那张纸,看着那几个字,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陈总……”身后传来小赵颤抖的声音。
陈阳回过头,看见小赵站在茶水间门口,手里还端着半杯咖啡,脸色煞白。小王和小刘也从工位上站了起来,盯着门口,眼神里全是惊恐。
“你涉嫌非法提供技术帮助,为非法经营支付业务活动提供技术支持。”警察的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陈阳心上,“现在依法对你的经营场所进行搜查。请你配合。”
陈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警察已经开始行动了。两个人走向工位,开始检查电脑。另一个人走到陈阳面前:“你的手机,麻烦交一下。”
陈阳机械地把手机递过去。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昨晚他和小王讨论技术问题的聊天记录。
警察接过手机,装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
“这几台电脑,谁的?”检查工位的警察问。
小王举起手,声音发颤:“那……那台是我的。”
“这台是我的。”小刘也举手。
“都先别动。”警察说,“我们需要暂时扣押,做技术勘察。”
小赵手里的咖啡杯掉在地上,瓷片碎裂,黑色的液体溅了一地。她没去捡,只是站在那里,肩膀开始发抖。
陈阳看着这一切,感觉像是隔着玻璃在看别人的故事。那些警察,那些声音,那些动作,都离他很远,很不真实。只有胃里的疼痛是真实的,像有一把钝刀在里头慢慢搅。
“陈阳。”国字脸警察走到他面前,“你也需要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陈阳抬起头,看着警察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深,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看着他。
“我……”他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能问一下……是什么事吗?”
“到了会告诉你。”警察说,“现在,请你配合。”
陈阳站起来,腿有点软。他扶了一下桌子,站稳。小赵还在发抖,小王和小刘站在工位旁,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害怕,有不解,也有一种……像是被背叛的愤怒。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警察来了,老板要被带走了,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资,可能都没了。
而这一切,是因为陈阳接的那个项目。
“陈总……”小刘小声说,“我们的电脑……”
“会还给你们的。”陈阳说,声音很轻,轻得自己都听不清,“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跟着警察往外走。
走廊很安静。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惨白的光。陈阳走在这光里,感觉自己像个幽灵,正在走向某个不知名的去处。
下电梯,出大楼,警车停在门口。不是电视剧里那种闪着灯的,就是普通的黑色轿车。警察拉开车门,陈阳坐进去。车门关上,世界被隔绝在外。
车开了。窗外的街景快速后退,阳光很好,行人匆匆,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陈阳知道,不一样了。
一切都完了。
派出所的询问室很小,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标语是红色的,字很大,有点褪色。
陈阳坐在桌子这头,国字脸警察坐在那头。另一个年轻警察坐在旁边,拿着本子记录。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国字脸警察问。
陈阳点点头,又摇摇头。
“说说吧,那个支付网关项目,怎么回事。”
陈阳开始说。从李立介绍,到和“杨总”对接,到项目需求,到团队加班。他说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想很久。有些细节他记得很清楚,有些已经模糊了。他提到那些不合规的要求——关闭风控、屏蔽记录、对接非正规平台。
“你知道这些要求可能涉及违法吗?”警察问。
陈阳沉默了一会儿。
“我……我有怀疑。”他说,“但我需要钱。公司需要钱。”
“需要钱就可以做违法的事?”
陈阳没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在发抖,他用力攥紧,指甲陷进掌心。
“你和那个‘杨总’,见过面吗?”
“没有。只在网上联系。”
“合同呢?”
“没有正式合同。只有微信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
警察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你收到的八万块钱,还在吗?”
“花了四万定金。剩下的……在公司账户里,还没动。”陈阳顿了顿,“我……我想退回去的。但联系不上人了。”
警察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像是同情,又像是讽刺。
“联系不上是正常的。”警察说,“那个平台昨天凌晨被我们端了。抓了十几个人,你那个‘杨总’也在里面。”
陈阳抬起头,眼睛睁大。
“他……他是什么人?”
“一个中间人。专门给非法平台找技术团队,抽成。”警察说,“你们做的那个支付接口,对接的是一个跨境赌博网站的收银台。三天时间,流水超过两千万。”
两千万。
陈阳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起那些模糊的需求,那些矛盾的要求,那些闪烁其词的回答。原来背后是这样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机器。
而他,陈阳,为这个机器拧上了一颗螺丝。
“我……我不知道。”他声音发颤,“我真的不知道是赌博网站……”
“但你知道不合规。”警察打断他,“你知道风险,但还是做了。”
陈阳哑口无言。
询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警察问得很细,从技术细节到资金流向,到和李立的关系。陈阳都回答了,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说到最后,他感觉自己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坐在椅子上,等待发落。
“暂时就这些。”国字脸警察最后说,“你的手机我们先扣留,里面有重要证据。你的个人证件呢?”
陈阳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警察接过,看了看,又递回来:“身份证你拿着。但近期不能离开本市,随传随到,明白吗?”
陈阳点头。
“另外,”警察顿了顿,“你公司那些设备,我们需要做技术鉴定,暂时不能还。鉴定结果出来,如果确定没有其他问题,会通知你来取。”
“那……我的员工……”陈阳艰难地问,“他们的电脑……”
“会尽快处理。”警察说,“但你们公司,恐怕要停一段时间了。”
陈阳懂了。
停一段时间。意思是,无限期停业。
他站起来,腿还是有点软。年轻警察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询问笔录,让他签字。陈阳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字,记录着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那些话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陌生人的供词。
他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歪扭扭,不像他平时写的。
签完字,警察带他出去。穿过走廊,走出大门。阳光刺眼,陈阳眯起眼睛。
“回去等通知。”国字脸警察说。
陈阳点点头,走下台阶。
派出所门口是一条小街,两边是老旧的小区,晾衣杆伸出来,挂着衣服床单。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有孩子跑来跑去。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安稳。
陈阳站在路边,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很荒谬。
世界还在运转,人们还在生活。只有他,陈阳,刚刚从那个正常的世界里掉出来,掉进一个黑洞。
他摸了摸口袋,手机没了,被扣了。身上只有身份证,和几十块钱零钱。
他想起该给严丽打个电话。
他想起严丽。
那个念头像一根针,扎进他混乱的脑子里。他需要听见她的声音,需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需要……需要她告诉他,该怎么办。
他跑进街边一家小卖部,问老板借电话,理由是他的手机丢了。老板是个老大爷,看了他一眼,给他递过来一个老人机。
陈阳拨了严丽的号码。手指在发抖,按错了好几次。
电话通了。响了三声,被接起。
“喂?”严丽的声音,平静,有点疲惫。
“严丽……”陈阳一开口,声音就破了,“严丽……我出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什么事?”
“警察……警察来了公司……把我带走了……”陈阳语无伦次,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那个项目……是骗局……是赌博网站……我……我可能犯法了……怎么办……严丽……我该怎么办……”
他靠在柜台上,身体开始发抖,止不住地抖。电话那头很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哽咽。
过了很久,严丽才开口。
声音很冷,冷得像冰。
“陈阳,”她说,“你在哪里?”
“我……我在派出所门口……”
“地址发给我。”严丽说,“我过来。”
电话挂了。
陈阳握老人机,很久没有放下。老板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有点警惕。
“小伙子,你没事吧?”老板问。
陈阳摇摇头,放下话筒,掏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柜台上:“谢谢。”
他走出小卖部,站在路边等。阳光很烈,晒得他头晕。胃又开始疼,这次疼得更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
他蹲下来,抱住膝盖,把脸埋在手臂里。
世界很吵,车声,人声,远处施工的声音。但这些声音都进不了他的耳朵。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一下比一下沉重,像是丧钟。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
车门打开,严丽走下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化了淡妆。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上班,下班,接孩子,做饭。
但她看陈阳的眼神,让陈阳觉得陌生。
那是一种……彻底失望后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质问,什么都没有。
“上车。”严丽说。
陈阳站起来,腿麻了,踉跄了一下。严丽没扶他,只是拉开了后座的门。
陈阳坐进去。严丽坐进副驾驶。
“去哪儿?”司机问。
严丽报了一个地址。不是家,是工作室的地址。
车开了。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陈阳看着严丽的侧脸,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严丽一直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到了工作室楼下,严丽付了钱,下车。陈阳跟着下来。
上楼,开门。办公室一片狼藉——警察搜查过的痕迹。电脑被搬走了,文件散了一地,椅子东倒西歪。小王和小刘已经不在了,只有小赵还在,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看见严丽进来,小赵愣了一下,低下头,小声说:“严姐……”
“你先回去吧。”严丽说,“工资的事,我会处理。”
小赵点点头,拿起包,快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阳和严丽。
严丽走到陈阳的工位前,看着空荡荡的桌面,看了很久。然后她转身,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陈阳。
“签了吧。”她说。
陈阳接过文件夹,打开。第一页,是离婚协议书。第二页,是公司破产申请书。第三页,是财产分割协议。
所有条款都已经拟好,只差他的签名。
陈阳抬起头,看着严丽:“你……你早就准备好了?”
“从你接那个项目开始。”严丽说,声音很平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你为什么不拦我?”
“我拦得住吗?”严丽反问,“陈阳,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
陈阳哑口无言。
他翻开离婚协议,看着那些条款。房子归严丽,豆豆归严丽,家里的存款归严丽。他需要承担所有债务,包括公司的,也包括个人的。
“这是最干净的分法。”严丽说,“保住房子,保住豆豆的生活。你那些债,你自己背。别拖累我们。”
陈阳看着那些字,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看不懂。或者说,他不想懂。
“严丽……”他开口,声音嘶哑,“我……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机会?”严丽打断他,终于转过身,看着他。她的眼睛红了,但没有眼泪,“陈阳,我给你多少次机会了?从设计院出来,我支持你。创业失败,我安慰你。你挪用妈的钱,我帮你瞒着。现在呢?现在你把自己搞到警察局去了!你告诉我,我还要怎么给你机会?”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在颤抖,但依然清晰:“豆豆才五岁。他不能有一个坐牢的爸爸。我也不能……不能一辈子给你收拾烂摊子。”
陈阳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颤抖。他忽然意识到,严丽不是在生气,也不是在威胁。
她是在告别。
用最冷静,最决绝的方式,和他告别。
“签了吧。”严丽又说了一遍,“签了,我们两清。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陈阳拿起笔。笔很重,重得他几乎拿不动。
他翻到最后一页,找到签名的地方。那里已经签好了严丽的名字,字迹工整,一笔一划。
他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颤抖。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领结婚证的那天。也是在纸上签字,也是手在抖。严丽当时笑话他:“抖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他当时说:“我紧张。怕你不要我了。”
严丽笑了,握住他的手:“傻不傻,签了字,就是一辈子了。”
一辈子。
原来一辈子这么短。
短到只需要几分钟,几张纸,就能彻底结束。
笔尖落下。陈阳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斜,难看,像小学生写的。
签完,他放下笔,看着那两个并排的名字。
陈阳。严丽。
曾经靠得那么近的两个名字,现在被一条横线隔开,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像两条相交过的线,终于到了分岔口,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严丽拿过文件夹,检查了一遍签名,然后合上,装进包里。
“我会尽快去办手续。”她说,“这期间,你先别回家。我会把你的东西收拾出来,你找个时间拿走。”
陈阳点点头。
严丽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不舍,有心疼,但更多的是决绝。
“陈阳,”她说,“以后……好好过。”
说完,她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越来越轻,直到消失。
陈阳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蹲下来,抱住头。
这一次,他没有哭。
只是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