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喧嚣与浮华,似乎都被那处隐秘的院落悄然隔绝在外。
自塔木陀归来后,游佳萤的生活轨迹,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座曾经更多时候如同她用来隔绝外界、独自舔舐千年伤口的堡垒,如今,正一点点被一种名为“家”的、陌生而温暖的氛围所浸润。
她的生活重心,显而易见地、且心甘情愿地,偏向了那个如今名为解雨臣,灵魂却是她哥哥游佳煦的男子。
每日午后,当阳光变得柔和,她便会简单收拾一下,悄然离开院落,前往解家老宅附近,或者解雨臣常去的茶楼、戏园子外等候。
她不再像过去千年那样,如同一个没有根系的浮萍,漫无目的地漂泊。
她有了一处明确的、让她心甘情愿驻足等待的坐标。
她不会进去打扰他处理那些繁杂的家族事务,只是选一个不惹眼的角落,安静地站在那里,或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目光平静地望着解雨臣可能出现的门口或街角。
她的等待,不再是千年里那种浸透了绝望和无望的茫然,而是一种充满了确切期盼的宁静。
她知道,他会在某个时刻出现,然后,他们会一起回家。
当解雨臣结束一天的事务,带着些许疲惫从门内走出,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那个角落,精准地捕捉到那个安静等待的素色身影时,他眼中总会瞬间漾开毫不掩饰的、如同春水破冰般的暖意与喜悦。
他会快步走过去,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游佳萤会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那总是冰凉的指尖被他温热的手掌牢牢包裹。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相视的微笑,便并肩朝着他们共同的“家”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千载光阴,都浓缩在这每日归家的路途上。
回到院落,游佳萤会径直走进厨房。
那个曾经对人间烟火气保持着礼貌疏离、似乎只需清茶淡饭便能维系生命的女子,如今竟会系上围裙,站在灶台前,认真地摆弄起锅碗瓢盆。
她开始做菜。
并非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因为她记得,记得前世哥哥在戏班辛苦学艺时,最馋的就是一口家里热乎乎的、带着烟火气的饭菜。
她记得他爱吃偏甜的江南口味,喜欢软糯的点心。
千年岁月并未磨灭这些刻在灵魂里的细微记忆。
起初,过程并不顺利。
千年生命里,她掌握过无数技能,从帝王术到岐黄术,从剑法到易容,却唯独对这最寻常的柴米油盐感到陌生。
火候掌握不好,调味时咸时淡,甚至还差点烧穿了锅底。
但她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学习的本能。
她会仔细研究菜谱,去向附近经验丰富的老妈妈请教。
哪怕没有什么天赋,却也在长久地岁月中,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学会。
当解雨臣处理完手头最后的信件或电话,走到餐厅时,常常会看到桌上摆着几样看起来尚可、闻起来也颇有模有样的家常小菜。
虽然可能比不上解家厨子的精致,但那其中蕴含的心意,却足以让解雨臣动容。
“今天尝试做了蟹粉狮子头,不知道味道对不对……”游佳萤会解下围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看着他。
解雨臣会夹起一筷,仔细品尝,然后对她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带着赞许的温暖笑容:“很好吃,和阿萤做的一样好。” 他知道,她做的不仅仅是菜,是在努力填补那缺失了千年的、属于“家”的空白。
他会将每道菜都认真吃完,哪怕味道并非完美,因为这里面,是他妹妹沉甸甸的心意。
晚餐后的时光,是兄妹二人最常拥有的静谧。
他们常常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或是在点着温暖灯光的书房里。
解雨臣会泡上一壶清茶,然后开始讲述他这一天遇到的事情——或许是戏班里某个颇有天赋却性子跳脱的弟子又惹了麻烦,或许是生意场上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和暗藏机锋的较量,又或许只是路上看到的一件趣闻,听到的一段有意思的唱腔。
游佳萤会捧着一杯热茶,静静地听着。
她不再是一个游离于故事之外的旁观者,而是真正地沉浸其中。
当听到戏班师弟的趣事时,她的嘴角会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当听到生意场的凶险时,她会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担忧;当解雨臣模仿某位难缠的客户时,她甚至会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浸在亲情温暖中的松弛与柔和,是黑瞎子和张起灵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
黑瞎子依旧是院落的常客,但他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会插科打诨,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新奇玩意儿或消息,但游佳萤停留在他身上的注意力,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寂寥共鸣。
她依旧会对他微笑,会回应他的玩笑,但那笑容里,多了几分踏实和温暖,少了几分虚无和清冷。
她看着他时,更像是在看一个重要的、值得珍惜的朋友,而非黑暗中相互依偎的同类。
黑瞎子嘴上不说,心里却门儿清。
他依旧会大大咧咧地留下来蹭饭,会点评游佳萤的手艺,会调侃解雨臣“捡了个宝贝妹妹”。但他每次来,停留的时间似乎缩短了些,来了,看看她安好,看看她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便也觉得挺好。
只是离开时,那插在口袋里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墨镜腿,背影在月光下,拉出一道略显寂寥的长影。
而张起灵,则回来得更少,停留的时间也更短。
他偶尔会突然出现在院落里,依旧是那身深色的衣衫,沉默寡言。
有时是为了补充一些特殊的装备,有时是似乎毫无目的地回来看看。
他会看到游佳萤和解雨臣坐在树下低声交谈,看到她为解雨臣斟茶时眼角眉梢那抹挥之不去的温柔,看到她身上那件他从未见过的、带着家常气息的柔软毛衣。
游佳萤见到他,依旧会温和地打招呼,会询问他的近况,会为他准备一份热茶。
但那问候,更像是对一个久别重逢的、重要的故人,带着关切,却不再有那种仿佛要将所有情感都系于他一身的、沉重的专注与担忧。
张起灵会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那温热的瓷壁,与她指尖偶尔不经意触碰时,那温度似乎也比记忆中的冰冷,多了一丝暖意。
他会沉默地喝掉茶,然后在她和解雨臣温和的、却无形中将他排除在外的氛围中,起身告辞。
他离开时,背影依旧挺直孤峭,仿佛与这院落里逐渐浓郁的温馨格格不入。
游佳萤的生活,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重新构建。
那千年死寂的冰层,在哥哥失而复得的温暖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融。
她开始像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一样,去等待,去烹饪,去倾听,去担忧,去微笑。
那是一种黑瞎子和张起灵都感到陌生,却又无法不为她感到欣慰的,属于人间的、平凡的温暖。
对她而言,这迟来了千年的日常,每一个瞬间,都珍贵得如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