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秋意渐浓,院落里那棵老海棠树的叶子边缘已染上些许焦黄,风一过,便簌簌落下几片,在地上铺开一层浅淡的金色。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少了几分夏日的炽烈,多了几分慵懒的温和。
游佳萤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古琴谱的泛黄册子,手边放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
解雨臣去戏班处理一些年底的排演事宜,尚未归来。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细微沙沙声,和她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这种宁静而充满期盼的等待,对她而言,依旧是新鲜而珍贵的体验。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一阵略显拖沓、却带着某种熟悉韵律的脚步声。
游佳萤抬起头,看见黑瞎子正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与往常有些不同,他今天没有戴那副几乎焊在脸上的墨镜,而是随意地拿在手里把玩着,露出一双带着明显疲惫、眼底泛着些许红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身上那件常穿的皮夹克沾着不少已经干涸的泥点,边缘甚至有几处不显眼的划痕,整个人风尘仆仆,像是刚从某个鸟不拉屎的角落里钻出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尚未散尽的、混合着汗味、泥土和某种危险气息的野性。
但他的嘴角,却勾着一如既往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
“哟,小阿萤,看书呢?”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却依旧带着那股子懒洋洋的调调。
游佳萤放下书,目光在他身上那显而易见的狼狈痕迹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关切:“阿齐?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去了趟西南,办点小事。”黑瞎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走到石桌旁,毫不客气地拿起她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茶,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个干净,然后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这才活过来似的。
“渴死瞎子了。”
他用袖子抹了把嘴,这才将一直随意提在身后的左手伸了出来。
直到这时,游佳萤才注意到,他手里一直拿着一个用厚厚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裹着的、长约四尺有余的狭长物件。
那帆布包裹得很严实,边缘处甚至用特殊的防水油蜡封过,但依旧无法完全隔绝那物件本身散发出的、一种沉黯、冰冷且无比熟悉的煞气。
游佳萤的瞳孔微微收缩。
黑瞎子看着她瞬间变化的神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带着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没有卖关子,三两下便将那厚重的帆布解开。
阳光下,一柄通体漆黑、造型古朴霸道的长刀,静静地呈现在那里。
正是张起灵在塔木陀雨林那场与巨型森蚺的搏斗中,不慎失落的那柄——黑金古刀!
刀身依旧沉黯,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上面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纹路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刀柄上的缠绳有些松散,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折腾,但整把刀看起来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锈迹都无,只是那萦绕其上的、饮血无数的煞气,似乎比之前更加内敛,也更加深沉。
“这……”游佳萤站起身,走到黑瞎子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这柄失而复得的古刀。
她清晰地记得这把刀对张起灵的意义,也记得它失落时,张起灵那瞬间空洞茫然的眼神。
更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死死记下了那处深涧的方位。
“闲着也是闲着,就去那鬼地方转了转。”黑瞎子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去隔壁胡同串了个门,“他娘的,塔木陀那破地方,下过雨之后更是没法待人,沼泽范围扩大了,那裂缝下面还连着暗河,费了瞎子我好一番手脚。”
他没有详细描述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雨林中再次定位那个被藤蔓和雾气笼罩的裂隙,是如何冒着被暗流卷走或遭遇其他未知生物的危险,潜入那冰冷刺骨、黑暗深邃的地下河,又是如何在那布满滑腻岩石和水下漩涡的环境中,一寸寸摸索,最终找到这柄沉在河底、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古刀。
但他身上那些未来得及清理的泥泞、划痕,以及那几乎融入骨子里的疲惫感,已经无声地诉说了这一切的艰辛与危险。
这绝非他口中“转了转”、“费了番手脚”那么简单。
这几乎是一次赌上性命的打捞。
游佳萤看着他,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谢谢。” 她知道,黑瞎子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张起灵,或许,也是为了她。
他知道她记挂着这件事,知道这把刀的失落是她心中的一个结。
黑瞎子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重新将黑金古刀用帆布仔细包裹好,动作却带着一种难得的郑重。
“谢什么,总不能看着哑巴张以后拎着把水果刀去下墓吧?那多掉价。”
正说话间,院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是张起灵。
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依旧是那身深色的衣衫,沉默寡言。
当他踏入院子,目光扫过石桌旁的黑瞎子和游佳萤,最后落在黑瞎子手中那个被帆布包裹的狭长物件上时,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骤然凝固!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身体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深潭,第一次清晰地漾开了剧烈的、名为“震惊”的涟漪。
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帆布包裹上,仿佛能穿透厚实的布料,看到里面那与他血脉相连般的器物。
黑瞎子察觉到他的到来,转过身,将手中的包裹随意地抛了过去,语气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喏,哑巴张,你的老伙计。下次可别再弄丢了,瞎子我为了把这玩意儿从龙王嘴里捞出来,差点把半条命都搭进去。”
那包裹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精准地落向张起灵。
张起灵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住。
在手掌接触到那沉甸甸的、熟悉的重量和冰冷触感的瞬间,他整个人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包裹,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双向来稳定的手,此刻竟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他沉默着,一层层解开帆布。
当黑金古刀那沉黯的刀身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与他记忆乃至身体本能都完美契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时,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肌肉线条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松动。
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黑瞎子那带着疲惫戏谑笑容的脸上。
他没有多说任何废话,只是将古刀重新握紧,贴在身侧,然后对着黑瞎子,极其郑重地、幅度不大却清晰无疑地,点了点头。
“谢谢。”
两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这是他对黑瞎子这番舍命冒险,最直接,也最沉重的感谢。
黑瞎子看着他这副样子,嗤笑一声,摆了摆手:“得,能得哑巴张你一句谢,瞎子我这趟也算没白跑。” 他重新戴上墨镜,遮住了眼底深处那一丝真正的放松,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行了,物归原主,瞎子我得回去补觉了,这身子骨,都快散架喽。”
说着,他伸了个懒腰,也不等两人再说什么,便晃晃悠悠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背影依旧洒脱,只是那脚步,比来时更显沉重了几分。
院子里,又只剩下游佳萤和张起灵。
张起灵低头,看着失而复得的黑金古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刀柄,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柄刀的回归,悄然安定了几分。
游佳萤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柄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刀,心中那关于塔木陀的最后一个结,也仿佛随之轻轻解开。
秋日的阳光,温暖地洒落在院中,包裹着沉默的男子,和他手中那柄沉寂的古刀,也包裹着旁边女子眼中,那无声的慰藉与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