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亳的盟血未干,誓言的余音还在黄河两岸回荡。可商汤心里清楚,光有诸侯高台上的共同点头还不行,得让底下扛着戈矛、提着脑袋去拼命的将士们,也明白自己为啥而战。更要紧的是,得让全天下,包括那些还在观望的人,都听清楚他商汤起兵的道理,把这“造反”的调子,定死在“替天行道”的音阶上。
于是,在鸣条之战的前夕,商汤发表了那篇流传千古的战前动员令——《汤誓》。等仗打完了,江山换了个姓氏,他又颁布了《汤诰》,算是新公司的“开业公告”和“经营章程”。这一“誓”一“诰”,一破一立,构成了商朝开国的核心政治宣言。
咱们先来看看这篇打响第一枪的《汤誓》(收录在《尚书》里)。这可不是什么长篇大论,更像是一篇火力集中、句句砸在实处的战斗檄文。
开篇第一句,就把调子拔到了最高处:“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书·汤誓》)大王说:“来吧,诸位!都听我说。不是我小子敢犯上作乱!是因为夏王犯下太多罪行,上天命令我去诛杀他。”
您听听,“非台小子敢行称乱”,先把自己撇清,不是我要造反。“天命殛之”,是老天爷要灭他,我只是个执行人。这就把一场以下克上的军事政变,包装成了神圣的“天罚”。最高权力来自“天”,这是商汤给后世中国政治哲学贡献的一个核心观念。
紧接着,他开始数落夏桀的具体罪状,而且非常聪明地从老百姓的感受说起:“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现在你们有的人可能会说:“我们的君主不体恤我们,荒废我们的农事,为什么要去征伐夏国呢?”我理解你们的话,但是夏氏有罪,我敬畏上帝,不敢不去征讨。
这段话厉害了。他先替士兵们把可能的抱怨说出来(担心耽误农事),表示“我懂你们”。然后立刻甩出大义:“不是我要打,是夏朝有罪,老天爷看着呢,我不敢不去!” 这就把士兵的个人利益(担心家务)和战争的“神圣正义”捆绑在了一起,堵住了内部的杂音。
最狠的是下面这句,他转述了夏朝民间可怕的诅咒:“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夏王耗尽了民力,剥削夏国百姓。民众都怠工不合作了,他们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灭亡啊?我们宁愿跟你同归于尽!”夏的德行败坏到这种地步,现在我一定要去讨伐他。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这是中国历史上被记载下来的、最早也最激烈的民间诅咒。商汤引用它,杀伤力极大。这等于向全天下宣布:夏桀已经不是君主,他是人民公敌,是人神共愤的“独夫”。我打他,不是攻打一个国家,而是消灭一个全民痛恨的毒瘤。这就引入了另一个重要概念:民意即天意。老百姓都恨不得和你同归于尽了,你的“天命”不就丢光了吗?
《汤誓》的最后,是严肃的战场纪律和赤裸裸的利诱:“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你们好好辅助我,执行上天的惩罚,我会重重地赏赐你们!你们不要不相信,我决不食言。如果你们不服从誓言,我就会把你们和你们的妻儿都变为奴隶或杀掉,绝不赦免!
“大赉汝”是胡萝卜,“孥戮汝”是大棒。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目标明确:打赢了,人人有份;敢后退,全家遭殃。这是一篇极其成功的战前动员,既有崇高的理想(天命),也有现实的愤怒(民怨),还有实在的利益(赏赐)和冷酷的威胁(刑罚),把战争的正义性和必要性焊得死死的。
就在商汤的战士高呼“时日曷丧”冲向鸣条时,我们可以把目光稍稍投向远方。在差不多同一时期,两河流域的汉谟拉比王,将他的法典刻在石柱上,开头也是宣称“我,汉谟拉比,是虔诚的畏神者……为使强不凌弱……为使国中法庭便于审讯……”东西方的这两位王者,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统治,必须建立在一种超越暴力的、被广泛认可的“道理”之上。只不过,汉谟拉比用的是详尽的律条,而商汤用的是充满感召力的誓言与天命的威慑。
鸣条一战,夏朝覆灭。但如何统治一个比原先商族大上百倍的新天下?光靠《汤誓》里那套“讨伐”的道理就不够了,你得有“建设”的道理。于是,便有了《汤诰》(同样收录在《尚书》)。
“诰”,是上位者对下的告诫、宣告。《汤诰》的核心,是向四方诸侯和万民解释:为什么“天命”会从夏转移到商?新王朝将遵循什么样的法则?
其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 上天的准则是:赐福给善行,降祸给淫恶。降灾给夏朝,就是为了彰显它的罪行。
这句话,把“天命”从一种玄乎其玄的神秘力量,变成了一个有规律、可预测的道德裁判法则——“福善祸淫”。夏桀失德(“淫”),所以天降灾祸(“失天命”);我商汤有德(“善”),所以天赐大位(“受天命”)。这就把政权更替的逻辑,牢牢钉在了统治者的道德表现上,为后世所有的改朝换代,提供了一个标准的“解释模板”。
《汤诰》里还有一句极有分量的话,展现了早期王者的气度:“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如果天下万方有罪过,罪责都在我一人身上;如果我一人有罪过,不会因此牵连天下万方。
这是中国政治文献中关于君主责任的早期庄严承诺。虽然在后世帝王中大多沦为空话,但在开国之初由商汤亲口说出,无疑具有巨大的安抚和凝聚作用。它试图描绘一个新统治者应有的担当形象,与夏桀那种“我是太阳”的暴君形象彻底划清界限。
从《汤誓》到《汤诰》,商汤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政治话语构建。前者是“破”的利器,用“天命”与“民怨”摧毁旧王朝的合法性;后者是“立”的基石,用“天道福善祸淫”和“罪在一人”的理论,确立新王朝的统治伦理。
这两份宣言,如同双生龙骨,撑起了商朝六百年天下的最初船体。它们告诉世人:这个新王朝,不仅仅是武力征服的结果,它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这套道理,关乎上天、道德、民心与君责。从此,“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观念,如同一个紧箍咒,也如同一盏理想之灯,悬在了此后三千年每一个中国王朝统治者的头顶。
宣言已颁,天下初定。但如何把纸上“罪在一人”的担当,变成现实中庞大国家的有效治理?如何让四方真正归心,而不仅仅是惧怕?这需要的不再是誓言和告谕,而是实实在在的制度、人材与日复一日的经营。一个新的、更复杂的篇章,即将展开。而开篇第一道难题,或许就潜伏在看似稳固的王座之旁,关乎信任,更关乎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