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回说到,雍己把江山坐得“诸侯或不至”,商王室的权威算是结结实实跌了一大跤。这跤摔下去容易,想再爬起来,那可就得费老鼻子劲了。接下这烂摊子的,是雍己的弟弟太戊。这位老兄据说还有点能耐,在位时间挺长,靠着任用贤臣(比如伊尹的儿子伊陟),搞了点“中兴”的架势,好歹把船稳了稳,没让它在雍己凿开的窟窿里立刻沉下去。
可治国就像治水,堵住一个口子,压力可能会在别处更猛烈地爆发。太戊之后,王位传给了他儿子仲丁。麻烦,就是从仲丁手里开始彻底捂不住了。
仲丁干了一件大事——迁都。他把都城从原来的亳(或可能是嚣,即郑州商城),搬到了一个叫嚣(或作隞,今郑州西北、荥阳一带)的地方。(《史记·殷本纪》:“帝仲丁迁于隞。”)这是商朝建立后的第一次有记载的迁都。为啥要迁?古书没明说,但后世猜测,要么是避东方蓝夷的兵锋,要么是旧都出了啥问题。
迁都可不是搬家那么简单,它动摇了国本。宗庙、社稷、宫室、作坊、积累了几代的财富和人脉网络,都要跟着动。这必然引发巨大的政治动荡和经济消耗,也会让四方诸侯更加疑惑:这商王,怎么连老窝都坐不稳了?
果然,仲丁之后,商朝就仿佛被“迁都”这个魔咒给缠上了,陷入了史称“九世之乱”的混乱期。王位在兄弟叔侄间频繁更迭,伴随着血腥的争斗;都城也像个没根的浮萍,颠来倒去。仲丁的弟弟外壬在位时,商朝的东方诸侯姺和邳就公然反叛了(《史记》:“姺、邳叛。”),中央权威已然扫地。
等王位传到外壬的弟弟河亶甲(“亶”读dǎn)手里时,局面已经烂到不能再烂了:内部王族厮杀刚过,人心离散;外部诸侯叛乱未平,强敌环伺。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商族人的“老冤家”、也是“老邻居”——黄河,又来凑热闹了。它恐怕给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最致命的一击。
河亶甲,面临的可能是一场空前的大洪水。
虽然没有直接文献记载河亶甲时发生水患,但种种线索指向这个残酷的可能性。
首先,看他的名字。“河亶甲”——这个名字本身就值得琢磨。商王的名字常常与天干(甲、乙、丙、丁……)结合,但前缀有时有含义。“河”字,在商代是特指黄河的专名。一位名字里可能带着“河”字的商王(“河亶甲”一说是庙号,其名已佚),是否意味着他的统治与黄河发生了某种特别重大、甚至是灾难性的关联?
其次,看他的迁都行为。《史记》明确记载:“河亶甲居相。”(《史记·殷本纪》) 相,一般认为在今河南内黄县一带。这次迁都,是“九世之乱”中明确记载的第二次迁徙(仲丁迁嚣是第一次)。从嚣(郑州附近)北迁到相(内黄),这个移动方向很关键。它不是在平原上平行移动,而是向着古黄河河道更近、地势可能更高的地方靠拢。
这就有了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解释:原来的都城“嚣”及其周边王畿核心区,可能遭遇了毁灭性的黄河洪涝或改道。
古黄河下游河道像条暴躁的巨龙,在华北平原上频繁摆尾、改道。郑州、偃师所在的豫西地区,虽然也近河,但地势相对较高,且有邙山等丘陵作为屏障。而到了商代中期,由于上游水土流失加剧(与农业开发有关),黄河泥沙含量增大,下游河道淤积抬高,决溢改道的风险与日俱增。一旦发生特大洪水,地势较低的都城及周边富庶农田,顷刻间就会化为泽国。这不仅意味着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更意味着王朝的粮食供应、财政税收、手工业基地和人口核心瞬间崩溃。
都城被淹或严重威胁,诸侯叛离,王室内斗,这简直就是末世景象。河亶甲在此时迁都于“相”,很可能是一次绝望的“战略撤退”和“灾后重建”。选择“相”地,或许是因为那里有丘陵可依,地势相对高亢,能暂时避开黄河主流的直接威胁,为残存的王朝力量争取一个喘息之机。
迁都相地后,河亶甲做的事也印证了局势的极端艰难。《史记》说他“征蓝夷,再征班方。” 在自家都快被水淹了、内部一团乱麻的情况下,他还要硬着头皮去征伐东方的蓝夷和班方。这恐怕不是开疆拓土,而是生死存亡的自卫反击。这些东方部族,很可能趁商朝“大河之殇”和内乱之际,大举入侵抢掠。河亶甲必须打,哪怕再难也要打,否则王朝可能等不到被水彻底冲垮,就先被外敌撕碎了。
所以,“河亶甲居相”这五个字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一段被洪水与兵燹淹没的惨痛记忆:那是天灾(黄河水患)与人祸(九世之乱、诸侯叛乱)交织并发的至暗时刻。王朝的根基被动摇了,不仅是因为人的争斗,更是因为脚下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地,露出了它无情吞噬的一面。
这次“大河之殇”与被迫迁都,给商朝统治集团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课:地理环境,尤其是那条喜怒无常的黄河,是这个王朝无法摆脱的命运之索。它滋养了你,也随时可能毁灭你。都城的选址,不再仅仅考虑政治、军事、贸易,防洪成为了一个必须优先考量的、生死攸关的因素。
河亶甲在相地苦苦支撑,但显然,相地并非长久之计。这次灾难性的迁徙,让商王室更加迫切地渴望找到一个真正安全、稳定、能让他们远离水患噩梦的新家园。这个渴望,将在几十年后,由另一位更有魄力的商王来实现。他领导的将是一次更彻底、更艰难,也最终更成功的迁徙——盘庚迁殷。
而在那之前,商朝还需要一位能够在相地这个临时避难所里,勉强收拾山河、止住下滑趋势的君主。这个人,就是河亶甲的儿子,祖乙。他将在一片狼藉之中,试图点燃“九世之乱”里的第一缕复苏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