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亶甲在相地,勉强挡住了东夷的刀兵,却没能挡住商王朝国运如黄河水般倾泻直下的势头。他给儿子祖乙留下的,是一个被“九世之乱”掏空了元气、被迁都折腾得筋疲力尽、被洪水与叛乱轮番踩踏过的烂摊子。王室的威望,掉到了开国以来的最低点;四方的诸侯,眼睛里的敬畏换成了打量与算计。
可历史有时候就爱开这种玩笑:把你摔到谷底,再给你看看反弹能有多高。祖乙,就成了那个在谷底用力一蹬,让商朝这艘破船暂时止住下沉,甚至开始缓慢上浮的人。他的庙号是“中宗”——“中”有中兴、中正之意。在商朝历代先王中,只有他、太戊(或许)和后来的祖丁享有“宗”的尊称,且能与开国的“太宗”太甲并提,足见后嗣对其功业的评价之高。
祖乙上台,第一件头疼事还是住哪儿。他爹河亶甲待的“相”地,显然不是长久之居。于是,祖乙再次迁都。《史记》记载:“祖乙迁于邢。”(《史记·殷本纪》)这个“邢”地,一说是今天的河北邢台,一说是河南温县的“耿”地,又称“庇”。无论具体是哪里,这次迁都的方向,很可能继续向东北或黄河以北移动。这背后的逻辑,恐怕依然是避水与求稳。他要找一个比“相”更安全、更便于控制局势的新支点。
搬家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祖乙要做的,是把家搬到新地方后,把人心也搬回来,把秩序重新立起来。他主要干了三件大事,件件都戳在当时最痛的穴位上。
第一,用对人:起用巫贤,重振“神权政治”的旗帜。
《史记》明确点出:“帝祖乙立,殷复兴。巫贤任职。” “巫贤”是人名,一位大巫师(“巫”是其职官或族名,“贤”是美称)。在凡事都要占卜问天的商朝,大巫师就是意识形态的总工程师,是沟通天人的唯一桥梁。他的立场,直接影响着王朝统治的“神圣合法性”。
祖乙任用巫贤,是极高明的政治棋招。“九世之乱”以来,王室内斗,必然伴随祭祀混乱(各支系争祭祀权)、占卜失准(为各自利益扭曲神意),导致“天命”的解释系统瘫痪、失信。巫贤的“任职”,意味着祖乙重新掌握了这套最核心的话语体系。通过规范祭祀,严肃占卜,他可以向天下宣告:天意重新眷顾商王室了,而且眷顾的是我祖乙这一支。这能极大安抚内部,震慑外敌,是成本最低、效力最高的政治动员。
第二,抚诸侯:从“或不至”到“咸归”。
雍己时“诸侯或不至”的尴尬,是祖乙必须解决的死结。他很可能采取了软硬两手。硬的一手,是像他爹河亶甲一样,对继续叛乱的方国(比如一直不安分的蓝夷)进行军事打击,展示王朝虽衰,爪牙犹在。更重要的,是软的一手——调整与诸侯的关系模式。
他可能降低了朝贡的负担,规范了赏赐的额度,以更平等的姿态(至少是表面上的)处理与诸侯的纠纷。《太平御览》引《史记》曰:“祖乙之时,殷道复兴,庙为中宗。” 庙号“中宗”的评定,需要诸侯的认同与参与。这暗示着,祖乙很可能恢复了某种由诸侯共同参与的、确认商王权威的大型祭祀或盟会仪式,重新将诸侯拉回以商王为中心的礼仪轨道。所谓“复兴”,很重要一个标志就是“诸侯咸归”(诸侯都又归附了)。
第三,务本业:夯实王畿的经济基础。
连年迁都、内乱、征伐,最伤的是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经济。祖乙要稳定,没钱没粮是空谈。定都新址后,他必然大力组织王畿范围内的农垦,兴修可能的水利(汲取治水世家教训),保障基本粮食供给。同时,稳定和恢复为王室服务的官营手工业(青铜、骨器、玉器作坊),这不仅是生活所需,更是维持王室威严和礼制运行的物质基础。经济稍有恢复,民心才能稍安,朝廷才有税收和物资去支撑其他政策。
祖乙这些举措,像几根粗大的楔子,死死钉住了商王朝即将散架的结构。他的“中兴”,不同于开国创业的轰轰烈烈,更像是一个重症监护室里的抢救过程:止血(止住王室内部厮杀)、输血(重建意识形态和诸侯关系)、强心(恢复经济基础)。不求立刻生龙活虎,但求先活下来,稳住生命体征。
所以,后世甲骨卜辞中,对“中宗祖乙”的祭祀格外隆重,用牲数量有时极为庞大。这不是无缘无故的。商朝后人感念他,因为他在王朝眼看就要跌入万劫不复深渊时,硬生生拉了一把,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他让“九世之乱”没有直接演变成“一朝灭亡”。
然而,“中兴”往往也包含着无奈与局限。祖乙的努力,更多是“修复”而非“革新”。他止住了大出血,但王朝肌体深层的病灶——比如王位继承制度的内在矛盾、贵族势力的日益坐大、黄河水患的周期性威胁——一个都没解决。他的迁都,依然是被动应对。他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泥瓦匠,把破屋漏雨的屋顶和倾斜的墙壁勉强修补端正,让它能再遮风挡雨几十年,但屋子的地基和整体结构性问题,依然存在。
祖乙之后,商王朝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但也平淡的时期。他的儿子祖辛、孙子祖丁(也称“后祖丁”)相继在位,史书依旧乏善可陈。但这平静之下,是祖乙中兴红利的缓慢消耗。当“中宗”的余威逐渐散去,那些被暂时压制下去的深层矛盾,终将再次抬头。下一次危机,不会太远了。
果然,祖丁之后,王位传承再次陷入混乱,王朝不可避免地再次滑向下坡路,直至下一次更为绝望的迁徙——南庚迁奄。而那时的人们,或许会愈发怀念“中宗祖乙”那个虽然艰难、但至少看见了曙光的时代。他就像漫长黑夜中的一座烽燧,证明了黑暗并非永恒,但紧随其后的,往往是更深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