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回说到,祖乙把他爹河亶甲留下的那个烂摊子,连搬带扛,总算收拾出点模样,博了个“中宗”的美名。这“中兴”的功劳簿上,排头一个名字,不是哪员猛将,也不是哪个能臣,而是一位巫师——巫贤。
《史记》里把这事儿说得明明白白:“帝祖乙立,殷复兴。巫贤任职。”(《史记·殷本纪》)您瞧,“殷复兴”和“巫贤任职”是紧挨着的,几乎是因果关系。这就怪了,一个搞占卜祭祀的“神职人员”,咋就能成了扭转国运的关键先生?
要弄懂这个,咱得先把自己脑子里的“政教分离”那套现代观念搁一边,回到三千多年前的商朝。在那个世界里,政治和宗教,压根就是一回事,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国王不光是行政首领,更是最大的祭司长;国家大事,不是开会讨论出来的,是烧龟甲牛骨,从裂缝里“看”出来的。
所以,巫贤这个“巫”,可不是后世跳大神的江湖骗子。他是商王朝官僚系统里顶顶重要的一个职位,是首席意识形态官、国家通讯总台台长兼最高政策咨询顾问。他的工作,是负责跟老天爷、跟祖宗神灵保持“热线联系”,把他们的意图“翻译”给人间的国王。
祖乙为啥非得重用这么个人呢?形势逼的。
“九世之乱”乱的是什么?表面上是王位你争我夺,根子上,是整套统治秩序和信仰体系崩了盘。今天你这一支上台,祭祀时就说祖宗保佑你;明天他那支政变成功,占卜结果立刻变成上天要抛弃前王。这么搞来搞去,老百姓和诸侯们都懵了:你们老商家自己跟祖宗老天爷都沟通不畅,各说各话,那天命到底在谁那儿?这王朝还有没有个准谱?人心散了,队伍自然不好带,诸侯也就“或不至”了。
祖乙要“复兴”,头一桩就是要重塑这套“神圣合法性”。他得向全天下证明:我祖乙这一支,是得到上天和祖宗唯一、正式、持续认可的!这个证明人,不能是祖乙自己(那不成了王婆卖瓜),必须得是一个专业、权威、让人信服的“第三方认证机构”。这个机构,就是以大巫巫贤为核心的贞人集团。
巫贤“任职”,意味着他领导下的占卜和祭祀活动,重新变得规范、统一、神圣不可侵犯。今天要不要出兵打蓝夷?问卜,刻辞,灼烧,看兆纹,然后由巫贤“解读”出神意:打,吉。明天祭祀成汤该用几头牛?问卜,刻辞,灼烧,看兆纹,巫贤“传达”:用太牢(牛羊猪俱全),大吉。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国家决策就不再是国王一拍脑袋的“人治”,而是披上了“神治”的庄严外衣。反对国王,就等于反对老天爷和祖宗的明确指示。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还敢乱动?
巫贤的权力,就根植在这套流程里。他领导的贞人们,垄断了文字(甲骨文)的刻写与解释权,垄断了与超自然世界沟通的渠道。他们是政策的第一个“读者”和“阐释者”。某种意义上,王权需要经过神权的“加冕”和“背书”,才算完整。这时的巫贤,地位可能堪比当年的伊尹,是真正意义上的“副王”或“精神领袖”。
《礼记·表记》里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 商朝人尊崇神灵,带领百姓侍奉鬼神,把敬鬼放在礼仪之先。祖乙和巫贤,就是把殷人这种民族性格,发挥到了政治操作的极致。他们共同把商朝的神权政治推向了历史的顶峰。
这种统治模式,在当时有巨大的优势。它能快速凝聚共识,压制分歧。内部有不同政见?不用吵,占一卜,听神的。外部诸侯不服?不用慌,我们祭祀的规格最高,得到的启示最准,天命在我,你们服不服?它就像一剂高效的镇静剂,让经过剧烈内乱的王朝机体,迅速稳定下来。
巫贤和他的贞人集团,成了王朝最稳固的“压舱石”。只要这套占卜祭祀体系运转良好,王权的光环就能维持。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能看到如此庞大、系统的甲骨文遗产——那不是闲得无聊刻着玩的,那是国家最高权力日常运作的神圣档案。
然而,任何权力巅峰,都藏着危险的种子。神权政治这把刀,太过锋利,既能护主,也容易伤己。
首先,它让王权对神权产生了深度依赖。国王的每一个重要决策,几乎都要问卜。长此以往,国王自己的决断力和权威,会不会慢慢被“神意”架空?万一巫贤和他的集团有了自己的政治野心,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解读兆纹的“最终解释权”,来引导甚至操控国王。
其次,它让国家蒙上了一层浓厚的迷信与保守色彩。凡事依赖占卜,必然削弱对现实问题的理性分析和务实解决。整个统治集团的思维,容易困在繁文缛节的仪式和虚幻的兆象里。《尚书·君奭》里周公追忆商朝贤臣,也只提到巫贤等几人,并感叹“率惟兹有陈,保乂有殷”,大意是靠这些有道的贤臣,才能保殷商安定。言下之意,这套系统对人的素质依赖太大,一旦后继乏人,就容易出问题。
果然,祖乙和巫贤打造的这套“神权中兴”模式,在其身后并未能持续发挥神奇效力。祖乙之后,商朝虽又有过短暂平稳,但王位传承的老问题、贵族势力的膨胀、经济难题等并未根除。神权的光辉,只能暂时掩盖而无法化解这些世俗的矛盾。
当后来的商王武乙,公然搞出“射天”的举动,用皮革袋子盛血,仰天射之,名为“射天”(《史记·殷本纪》),这看似荒唐的行为,也许正是一次饱受神权掣肘的君王的绝望反抗。他想告诉所有人:天意?神权?不过如此!我要把权力,彻底夺回人的手中!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至少在祖乙的时代,巫贤秉政,神权至上的模式,是当时最有效的强心针。它让奄奄一息的商王朝,回光返照般精神了起来。只是,这次“复兴”的光芒,能照亮前路多远?下一站,王朝将再次面临迁徙的抉择,目的地是一个叫“奄”的地方。而那时,神权的光环,似乎已不足以驱散前路的迷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