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乙归妹”那场盛大婚礼的喧嚣,仿佛还在殷都的宗庙殿堂间隐隐回响,可老天爷留给商王帝乙的时间,却不多了。
帝乙在位末年,心里恐怕跟明镜一样亮堂。西边的姬昌,用谦卑的姿态和一场婚姻,换来了宝贵的喘息时间,正把周原经营得铁桶一般。东边的夷人,却越来越不听话,劫掠贡赋,叛服无常,像一块化脓的疮,不断消耗着王朝的精力。而他用来维系天下平衡的,除了日渐衰微的“共主”名分,似乎就剩下女儿们的婚姻了——除了西嫁周原的那位,他还得把另一个女儿嫁给雄踞江淮的攸侯喜,用姻亲关系稳住东南。
就在这左支右绌、心力交瘁的当口,帝乙殁(mo) 了。王冠,落在了一个年轻人的头上。他叫受,或者叫受德,即位后被称为帝辛。后世的人们,更熟悉他另一个如雷贯耳、也臭名昭着的名字——商纣王。
这个名字,几乎集合了亡国暴君的一切要素:荒淫、残暴、奢侈、刚愎自用……被周朝人和后世儒家一笔笔描画成黑底金字的反面教材。可咱们要是把时间拨回到他刚即位的那一刻,抛开那些后世泼上的脏水,或许能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开端。
这位新王,首先是个天赋极高的人。
《史记》里头,太史公尽管对他口诛笔伐,却也老老实实记下了他的本事:“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史记·殷本纪》)什么意思?说他天资聪颖,反应极快,接收信息、理解问题非常敏锐;而且体力过人,能空手和猛兽搏斗。这可不是文弱书生,也不是昏聩(kui)老头,而是一个智力与体力双双爆表的“六边形战士”。
您想象一下这个画面:一个年轻的君王,思维敏捷,能言善辩,力能扛鼎,而且见多识广。搁在哪个时代,这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甚至心生敬畏的领袖坯子。登基之初的帝辛,很可能意气风发,看着父亲留下的这个内忧外患的摊子,非但不怵,反而觉得正是自己大展拳脚、重振殷商雄风的天赐良机。
他接手的,具体是个什么摊子呢?
对内,是一潭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的深水。爷爷武乙“射天”,把神权集团(贞人、巫祝、旧贵族)得罪得不轻;父亲帝乙“嫁妹”,是一种无奈的政治妥协。这两代人的操作,让王权与贵族、尤其是与那些把持祭祀和解释天命话语权的“神棍”集团之间,裂痕已经深不见底。旧贵族们躺在世袭的禄位上,享受着祖先的余荫,对王权阳奉阴违,恐怕是常态。帝辛年轻锐利的眼睛,看着这帮暮气沉沉、只顾私利的“老臣”,心里那股子革新除弊的劲头,怕是按捺不住。
对外,局面就更清晰,也更紧迫了。西边的周,是心腹之患,但也是烫手山芋。人家刚娶了你的姐妹,表面上恭顺有加,你找不到立刻翻脸的理由。而且,周人经过季历、姬昌两代经营,根基已深,打起来绝对是硬仗、消耗战。
相比之下,东边的夷人,则是肘腋之疾,而且正在化脓。这些部落方国(可能包括“人方”、“林方”等),叛服不定,严重威胁商朝在东方的战略资源(如铜锡矿产、海贝通道)和贡赋来源。打他们,政治上名正言顺——惩治不庭,维护共主权威;军事上,似乎也更容易取得速胜,震慑四方。
对于一个自负才干、亟需用一场胜利来树立权威、并获取实际利益的年轻君王来说,先捏哪个“柿子”,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于是,即位不久的帝辛,很可能迅速做出了他战略生涯中第一个重大决策:暂缓与西周的全面摊牌,集中优势兵力,向东征讨,彻底解决夷患!
这个决策,本身未必是错的。甚至可以说,有一定战略眼光。攘外必先安内?不,对帝辛来说,是固强必先除弱。先打掉相对好打、且威胁实在的东夷,获取人口、财富和声望,再来专心对付西边那个狡猾而强大的姬昌。
然而,这个明智决策的背后,却潜伏着他性格中致命的阴影,也是他最终悲剧的起点。
他的“聪敏”和“材力过人”,使他极度自信,甚至到了蔑视常规、轻视阻力的地步。他看不起那些絮絮叨叨、用祖宗成法和鬼神之道来劝谏的老臣,认为他们迂腐、怯懦,只会阻碍他建立不世功业。他的“辩才无碍”,让他善于给所有反对意见扣上“怯战”、“误国”的帽子,在辩论中所向披靡,却也堵住了所有逆耳的忠言。
他就像一辆装备了最强劲发动机,却认为不需要刹车和方向盘的战车,朝着自己选定的目标,开始猛烈加速。
朝堂之上,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那些敢于直言的旧臣,如箕子、微子、比干,渐渐发现与新王话不投机。而另一些善于揣摩上意、支持他激进政策的“新人”,开始得到重用。后世周人宣称他“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尚书·牧誓》),骂他不用自家亲族贤人,反而推崇信任四方逃亡的罪人。这话虽有抹黑成分,但很可能反映了帝辛为了推行己意,有意识地组建自己的权力班底,冲击旧有的贵族权力结构。这无疑是在本就易燃的干柴堆上,又泼了一瓢热油。
在做出东征决策的同时,他对西边的姬昌,采取了既安抚又钳制的策略。一方面维持表面礼遇,或许还加封虚衔;另一方面,很可能加强在山西南部(河东)等战略要地的兵力存在,并拉拢、挑拨周人周边的小邦,对周原形成监视与压力。
姬昌呢?则继续表演他的“忠诚”。他或许暗自庆幸帝辛的战略重心东移,这给了他更多时间。他顺着帝辛的意思,可能还提供了一些象征性的助力,或者至少保持了沉默,让这位年轻的商王能安心地把帝国的精锐,调往遥远的东方战场。
就这样,在一种各怀鬼胎的微妙平衡中,帝辛时代的大幕,以一种充满力量与希望,却又暗藏锋刃的方式,轰然拉开。年轻的君王踌躇满志,磨刀霍霍,准备用东夷人的鲜血和臣服,来铸造自己权力的全新基石。
帝辛一旦拿定了东征的主意,他那“资辨捷疾”的头脑和“材力过人”的魄力,就全数开动起来。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打造一个能高效执行他意志的战争机器。而这,必然要触动殷都城里盘根错节的旧有格局。
首当其冲的,便是用人。
传统的商朝贵族政治,讲究个“旧有位人”(《尚书·微子》),重要职位多在世家大族、先王旧臣的后裔里打转。这些人关系网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行事也难免瞻前顾后。帝辛看着这帮人,估计觉得他们就像宗庙里那些笨重的青铜礼器,看着尊贵,实则不合时宜。
他要用的,是“新人”。什么样的人?用周人后来骂他的话,叫“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尚书·牧誓》),说他专门推崇、信任、使用那些从四方逃亡来的罪人。这话当然有泼脏水的成分,但拨开道德指控的迷雾,我们或许能看到真相的一角:帝辛有意重用那些出身较低微、没有庞大氏族背景、但具备真才实干,且只能依附于他个人才能获得权力的人。
比如蜚廉、恶来父子。蜚廉以善走闻名,恶来力大无穷,都是勇力过人之士(《史记·秦本纪》)。他们未必是“罪人”,但很可能是来自某个方国或部族的才干之士,因各种原因投奔商王,在旧贵族体系里没有根基。用他们来掌管禁卫、统率新军,自然比用那些心思复杂的世卿更让帝辛放心。这就好比一个想锐意改革的皇帝,总要提拔些“酷吏”或“幸臣”来冲破既得利益集团的阻碍。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以王叔比干、箕子和兄长微子启为代表的旧贵族集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不仅仅是几个官职的得失,而是王权正在试图彻底摆脱贵族共治的传统,走向独裁的危险信号。
矛盾,在一次次朝议中激化。帝辛要集中资源筹备东征,必然要加征赋税,动用更多王室直接控制的“众人”(平民)和“仆庸”(奴隶)。这在旧贵族看来,是损害他们的属民利益,动摇国本。他们搬出祖宗成法,抬出鬼神之意,苦口婆心地劝谏。
可他们面对的是帝辛。那个“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史记·殷本纪》)的帝辛。他的聪明足够用来反驳一切劝谏,他的口才足够用来文过饰非。辩论的结果,往往是旧臣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而年轻的君王则更加坚信这些老朽迂腐,不堪与谋。《尚书·微子》篇里,微子启哀叹“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感觉商朝要完蛋了,就像要渡过大河却找不到岸边,这种绝望,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与国王无法沟通的无力感。
比干更倔强,据说因为强谏不止,触怒了帝辛。残暴的传说由此而生——帝辛说:“吾闻圣人心有七窍。”竟剖开比干之胸以验其心(《史记·殷本纪》)。这个记载过于血腥和戏剧化,未必是事实,但它象征的意义无比真实:王权与贵族谏议传统的决裂,已到了你死我活、鲜血淋漓的地步。
与此同时,帝辛对另一个传统权力体系——神权,也表现出了惊人的怠慢,甚至挑战。
商人重鬼神,凡事必卜,贞人集团通过解释甲骨裂纹,拥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但帝辛这个自信爆棚的人,对于“天命”恐怕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或许认为,天命来自于现实的功业与力量,而非龟甲兽骨上的神秘裂纹。有文献佚文提到,他在祭祀时有所简慢,甚至“侮蔑神只不祀”(《国语·周语下》)。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力量,而不是贞人们那套繁复而有时相互矛盾的占卜结果。
这不仅仅是个人信仰问题,这是将最后一道制约王权的枷锁,也视作无物。在武乙“射天”物理挑衅神权之后,帝辛用他的傲慢和忽视,完成了对神权的精神蔑视。这使他更加孤立,却也让他感觉更加“自由”——一个挣脱了贵族与鬼神双重束缚的君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对内高压集权,对外战略东移,这两条线并行推进。殷都城内,是日渐紧张的肃杀气氛和窃窃私语;而通向东方的大道上,粮秣(mo)在汇集,兵甲在铿锵作响。帝辛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王位,还有与东夷未了的战局。现在,他要以远超父祖的气魄,去彻底解决它。
他的目光,越过殷墟的宫殿,投向了泰山以东那片广袤而叛逆的土地。那里有反复无常的“人方”,有丰富的铜锡资源,有通往海洋的贸易通道。打下那里,不仅能消除侧翼威胁,更能获得巨大的财富和人口,让他有足够的资本回头收拾西边的姬昌,甚至实现商族势力前所未有的东扩。
一个宏伟的,也是极其冒险的蓝图,在他心中已然绘就。所有内部的反对声音,在他看来,都不过是这条荣耀之路上需要碾碎的几颗石子。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专注于东方,并因此与国内几乎所有传统势力为敌时,西边那个一直沉默的、恭敬的姬昌,正在悄悄做一件事——将那些对帝辛不满的商人贵族、甚至可能包括王族成员(如微子启),秘密地联络、接纳过去。周原,正在成为商朝内部反对派的隐秘灯塔。
帝辛的统治,开场锣鼓敲得震天响,充满了力量感和个人意志的张扬。他复杂性格的每一面——聪慧、勇武、自信、专断、傲慢——都在这一时期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像一颗熊熊燃烧的陨石,划破晚商沉寂的夜空,光芒耀眼,热度灼人,却带着一种注定坠落的轨迹。
他将所有能量,引向了东方。一场规模空前的远征,即将开始。而这场远征的成败,将直接决定这颗陨石的最终归宿,是化为照亮帝国的煌煌烈日,还是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下一章,就让我们跟随商朝大军的旌旗,去看看这场被后世刻意淡化、却至关重要的商末东征。看看帝辛,这位“暴君”,在战场之上,是否还有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