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的烟还没散干净,血渗进土里,结成暗红色的冰碴子。
仗赢了。赢得有点……不真实。
不是说不激烈。史书里“血流漂杵”四个字,不是白写的。但那“前徒倒戈”的场面太具冲击力——昨天还属于商王的奴隶和战俘,今天调转矛头,成了给商王朝送葬的先锋。姬发骑在马上,看着眼前崩溃的敌军和洞开的朝歌城门,握剑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
胜利的狂欢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当周军士兵冲进那座传说中酒池肉林、奢靡无度的都城时,他们看到的,可能更多是茫然失措的庶民、跪在路旁瑟瑟发抖的贵族,以及一种弥漫在整个城池上空的、巨大的虚空。
纣王死了。在堆满珍宝的鹿台上,他把自己点成了一根人形火把(“自燔于火而死”《史记·周本纪》)。妲己也死了,据说被斩首示众。仇报了,敌灭了。可姬发心里那块石头,不但没落下,反而悬得更高,更沉了。
当晚,他住进了纣王的宫殿。躺在那张巨大、柔软、还残留着陌生香料气味的榻上,他失眠了。
一、胜利者的“消化不良”:吞下巨兽,如何不撑死?
闭上眼睛,就是白天的画面。不是冲杀,是后来他做的几件事:
他找到了纣王的尸体。对着那具焦黑的残骸,他亲自射了三箭,再用剑击之,最后用黄钺(象征征伐之权的斧子)砍下头颅,悬在大白旗上。对妲己和纣王另外两个宠妾,他也如法炮制。(“武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亦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悬其头小白之旗。”《史记·周本纪》)
这套仪式,血腥,但必要。是做给天下人,尤其是商朝遗民看的:看,这就是“天罚” 的终点。旧的天子,已被天命和执行天命的我,彻底终结。
然后,他去了商朝的宗庙社稷。没拆,但郑重其事地举行了祭祀,宣告接管。这更必要:我不是野蛮的毁灭者,我是文明的继承者和新的守护者。商朝的祖宗和土地神,我姬发接着拜,接着供。
做完这些,回到空旷的宫殿,那种庞大的虚无感才真正包裹上来。
他灭掉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是一个有着六百年历史、盘根错节、文化深厚的庞然大物——“大邑商”。周,原本只是西方的一个“小邦周”。
这就好比一个县里的龙头企业,突然吞并了全国行业巨头。兴奋过后,全是冷汗:消化得了吗?
商朝的贵族(“殷多士”)、遗民(“殷遗”),数量庞大,心思难测。那些远处观望的方国部落,今天可以来祝贺你“恭行天罚”,明天就可能因为利益翻脸。自己带来的那帮盟军诸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更关键的是,那个支撑他一路打过来的东西——“天命”——现在,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了。
以前,“天命”是口号,是武器,是讨伐纣王的理由。现在仗打完了,“天命”就成了他必须独自面对、并且要向全天下证明的考卷。题目是:你姬发,凭什么坐这个位置?如果仅仅是因为能打,那今天你能打,明天会不会有更能打的人来打你?
二、殷民的眼神:沉默的火山
睡不着,他起身,走到殿外的高处。朝歌城在夜色里蛰伏着,点点灯火像是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这些“眼睛”最让他不安。
白天入城时,他看到了那些殷民的眼神。不是仇恨,更多的是麻木、恐惧和深深的疑虑。他们见过纣王的暴虐,但也习惯了“大邑商”的秩序和荣耀。现在,一群说着不同口音、来自西边的“征服者”来了,他们的命运会怎样?
《尚书》里有一篇《商誓》(《逸周书》),据说是武王对商朝贵族和民众的训话。字里行间,能读出那种小心翼翼:
“尔殷遗多士!弗吊(淑)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
(喂,你们这些殷商的旧人们!因为你们不善,上天降下大祸给殷。我们周人是奉上天的佑助和命令,执行上天的威严,完成王者(上天)的惩罚,宣告殷商的命运被天帝终结了。)
先摆出“天命”大道理。紧接着,就是安抚和威胁交织:
“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
(现在我姬发,只是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你们还可以保有你们的土地,你们还可以安居乐业……但如果你们不能恭敬顺从,你们不但保不住土地,我还要把上天的惩罚加到你们身上!)
软硬兼施,萝卜加大棒。但武王心里清楚,人心不是几道命令就能收服的。这些殷民,就像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熔岩的土地。处理不好,随时可能喷发,把他这个新王朝烧得灰飞烟灭。
他父亲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服事殷商的故事,在他脑子里打转。那不是懦弱,是智慧。现在,轮到他来展示这种智慧了。
三、“黑箱”操作:最早的“一国两制”雏形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初步的“消化方案”在他脑子里成型了。这个方案,大胆得有点冒险,但可能是当时唯一可行的路。
核心思路:不搞大清洗,搞“嫁接”和“掺沙子”。
“立武庚,续殷祀”:他不赶尽杀绝。反而把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 找出来,封在殷商故地,让他继续管理殷民,祭祀商朝的祖先。这一手极高明:既显示了“兴灭继绝”的仁德(符合当时的道德观),又给了殷遗民一个情感寄托和精神缓冲,避免了 immediate(立即)的剧烈反抗。相当于承认了殷商文化的延续性。
“三监”的笼子:光立武庚当然不放心。他在武庚地盘周围,分封了自己的三个弟弟——管叔鲜、蔡叔度、霍叔处——建立邶、鄘、卫三国,从东、西、北三面像一把钳子,牢牢“监”视着武庚。这就是着名的“三监”。给武庚一定的自治权,但钥匙,攥在自家兄弟手里。
“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立刻释放被纣王囚禁的贤臣箕子(虽然箕子后来可能去了朝鲜),重修被剖心的比干的坟墓。这是在向全天下,尤其是商朝旧贵族喊话:我尊重你们的贤人,我和纣王不一样! 争取精英阶层的人心。
“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把纣王聚敛的财富和粮食,分给诸侯和百姓。这是最直接的收买人心,用实实在在的利益,换取支持和新政权的口碑。
这一套组合拳,有怀柔(立武庚、释贤臣),有控制(设三监),有惠民(散财发粟),有意识形态宣传(尊商祀、彰己德)。几乎考虑了所有方面。
但躺在榻上的武王知道,这就像一个刚刚完成移植手术的机体,排斥反应随时可能发生。武庚会不会老实?三个弟弟能不能镇得住?殷民会不会真心归附?那些分到好处的诸侯,胃口会不会越来越大?
四、天命的重量:从口号到枷锁
最让他辗转反侧的,还是那个无形的“天命”。
以前,“天命”是梯子,助他爬上权力的顶峰。现在,他站在顶峰了,却发现“天命”变成了压顶的乌云,随时可能电闪雷鸣。
商纣王那句“我生不有命在天”,像幽灵一样在耳边回响。纣王信天命信到死,结果呢?那么,他姬发所拥有的“天命”,保质期是多久?考核标准是什么?
《诗经·大雅·文王》里说:“天命靡常”(天命无常)。这话他越琢磨越心惊。天命不是终身制,不是铁饭碗。它今天可以给你,明天也可以拿走。拿走的标准,很可能就是“德”。
可“德”是什么?是像他今天做的这些事吗?不杀绝,给生路,敬先贤,惠百姓?这些够吗?能维持多久?
他忽然理解了父亲晚年那深井般的眼神。打天下,或许可以靠勇气和算计。坐天下,尤其是坐一个刚刚抢来的、巨大而陌生的天下,每一天,都像是在“天命”的钢丝上行走,下面是万丈深渊。
窗外,天色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也是周王朝正式开张的第一天。没有锣鼓喧天的庆祝,只有无尽的问题和沉甸甸的责任。
姬发缓缓坐起身,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知道,他可能这辈子都很难再睡一个安稳觉了。牧野那一战,只是用武力拿到了天下的“所有权证”。而从今天起,他必须用毕生的精力,去偿还“天命”这笔巨额贷款,并努力让这份基业,传得下去。
武王的安抚方案看似周密,却埋下了一颗最大的雷——他把监视武庚的任务,交给了自家血亲兄弟。他以为血脉是最牢靠的锁链,却忘了在至高权力的诱惑面前,血缘常常是最先被熔断的东西。当武王的生命走向终点,他那三个手握重兵、环绕殷地的弟弟,看着中央年幼的侄子(成王)和那个地位崇高的“外人”周公,心里开始滋生不一样的念头。下一章,看“三监”如何从护卫王朝的栅栏,变成刺向它心脏的第一把毒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