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那双失眠的眼睛,最终没能熬过克商后的第三个年头。
他走了。留下一个名义上统一、实则五脏六腑都还没长拢的“天下”,和一个年纪恐怕只有十来岁、踩着凳子都未必够得着案几的儿子——诵,也就是后来的周成王。
先王的棺材还没入土,一股暗流就已经在几个关键人物的心里,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
焦点,就在那张武王生前精心绘制的“三监”蓝图上。
一、棋盘上的活子:三监与武庚的微妙平衡
咱们来复盘一下武王留下的这局棋:
核心目标:消化殷商故地,防止复辟。
关键棋子:
武庚(禄父):商纣王的儿子,摆在殷地中心。作用:安抚殷民情绪的象征物,也是所有潜在反抗力量的吸附器。
管叔鲜:武王三弟,封在鄘(yong)(约在河南新乡一带)。
蔡叔度:武王五弟,封在卫(约在河南淇县)。
霍叔处:武王八弟,封在邶(bèi)(约在河南汤阴一带)。
这三兄弟的封地,像三颗钉子,从东、北、西三面,把武庚所在的殷都(朝歌)围在中间。他们的任务很明确:监视。史书称之为“三监”,监的就是武庚和他手下那几十万殷商遗民。
武王这步棋,在当时看,算是最优解了。用自己亲弟弟当“防火墙”,总比用外人放心。血缘,是最原始的信任算法。
可他算漏了两点,或者说,这两点在他活着的时候被强力压制着,一旦他这块压舱石没了,立刻浮出水面:
第一点:人性里的“比较心”和“不服气”。
管叔鲜,是武王的大弟弟(同母弟里排行老三,但前面两个哥哥伯邑考、周武王已逝,他实际成了兄弟里的“老大”)。按照当时的“兄终弟及”老传统(虽不严格,但有心理影响),他会不会觉得,这周公的位子,这辅政的大权,该轮到我?
可现实是,武王临终托孤,把辅佐成王的重任,交给了另一个弟弟——旦,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公。还让召公奭(shi)等人共同辅政。
管叔心里能平衡吗?恐怕很难。他会想:我镇守东方要地,手握重兵,责任重大,凭什么中央是你姬旦说了算?你一个待在镐京搞文书礼仪的,比我这个在前线盯防“定时炸弹”的还重要?
第二点:被监视者与监视者,可能形成的“危险共生”。
武庚不傻。他天天活在三个叔叔的“亲切关怀”下,日子肯定憋屈。但他手里有筹码——殷商遗民的人心,和复国这面虽然破旧却仍有煽动力的旗。
而管叔他们,也有自己的盘算和委屈。
当中央的权威(年幼的成王)显得遥远,当对中央的怨气(对周公摄政不满)滋生,一个危险的念头就可能产生:我们(三监)和他(武庚),有没有可能……合作一下?
监视者和被监视者,在某种利益驱动下,身份是可以模糊甚至互换的。
二、流言的病毒:一句“周公将不利于孺子”
镐京(西周都城,在今西安附近)和东方诸侯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那时候没有电报微信,消息传递慢,而且容易失真。
很快,一股致命的流言,像瘟疫一样从东方传来,直达镐京的宫廷和街头巷尾。流言的核心只有一句,却字字诛心:
“周公将不利于孺子。”
(《史记·鲁周公世家》: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
翻译过来就是:周公旦要篡位,要对年幼的成王不利。
这话是谁散播的?矛头直指管叔、蔡叔这些人(霍叔处可能态度暧昧或被迫跟随)。他们不仅自己说,还鼓动其他诸侯、大臣一起传。
这招极其毒辣。
它击中了当时权力结构最脆弱的神经:主少国疑。成王年幼,周公摄政,本就容易引人猜忌。流言把这种猜忌点燃,变成公开的质疑和恐慌。
它把周公放在火上烤:你辩解,显得心虚;你不辩解,默认有罪。
更重要的是,它撕裂了周王室的核心——兄弟阋(xi)墙(内部争斗)。原本应该是最稳固的血缘堡垒,从内部出现了裂缝。
周公什么反应?史书记载他坐立难安,甚至一度要避位出走。他对太公望(姜子牙)和召公奭这两位重臣解释:“我之所以不避嫌疑摄政,是怕天下叛周,无以告我先王(没办法向先王交代)。”(《史记·鲁周公世家》)
但流言已经造成伤害。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就很难复原。
三、武庚的投机:一次危险的“做空”尝试
东方的流言,听在武庚耳朵里,不啻(chi)是天籁之音。
他敏锐地嗅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周人内部不和,而且是最顶层的兄弟内斗。他的“监守者”们,似乎对中央有了异心。
这就像看准了一支明星股内部出现重大利空。武庚决定,做空周朝,做多“复国”概念。
他行动了。史载“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史记·周本纪》)
“作乱”两个字背后,是一场复杂的政治与军事合谋。
武庚需要三监的军队和他们在东方的号召力(毕竟是“王叔”)。
三监需要武庚这面“反周复商”的旗帜,来赋予他们行动更多的“正当性”——我们不是叛乱,是“清君侧”,是除掉奸臣周公,保护成王,顺便恢复殷商正统(至少武庚可以这么许诺)。
一个由被监视的商朝余孽和负有监视责任的周朝王叔组成的奇异联盟,就这样形成了。他们拉拢了原本就对周人统治不适应的东方旧势力,比如淮夷、徐戎等部族,声势一时浩大。
消息传到镐京,无疑是一场地震。
武王苦心设计的“三监”防火墙,非但没防住火,反而自己成了燃料,点燃了一场席卷东方的燎原大火。
四、周公式的求解:变量失控与暴力重置
周公旦站在了风口浪尖。流言的攻击还未散去,真实的叛乱已经兵临城下(战火可能蔓延到黄河中下游)。
他面临的选择不多:
妥协退让:交出权力,满足管叔等人的要求?那等于承认流言属实,且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野心膨胀,中央权威彻底崩溃。
武力镇压:这是唯一的选择,但也是最痛苦的选择。意味着要向自己的亲兄弟举起刀剑,要亲手摧毁武王留下的、以血缘为纽带的监控体系。
周公选择了第二条路。并且,他给出了一个必须这么做的理由,这个理由超越了兄弟私情,上升到了王朝存续的层面:
“天降割(害)于我家,不少延。”(上天降灾祸给我们周家,一点都没拖延。)“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我这小子,不敢废弃上帝的命令。)——(《尚书·大诰》,这段话反映了周公在决策时的天命与家族危机意识)。
在他看来,管叔、蔡叔勾结武庚,不仅是背叛他个人,更是背叛了武王,背叛了周人承受的“天命”。这是“上帝命”要考验周家,必须用最决绝的方式通过考验。
于是,一场历时三年、被称为“周公东征”的残酷战争开始了。这不再是牧野那种“替天伐罪”的顺风仗,而是一场平定内部叛乱、重塑秩序的硬仗。
“三监方程式”彻底失效了。武王设想的“血缘监控+怀柔殷遗”的稳定解,在人性野心和权力欲望的变量冲击下,得出的是一个流血与毁灭的结果。
最终,周公赢了。武庚被杀(一说北逃),管叔被处死,蔡叔被流放,霍叔被废为庶人。殷商遗民被强制迁徙到洛邑(成周)等地严加看管。
问题用暴力暂时解决了,但教训是血写的:依靠个人血缘关系来维系关键政治结构的稳定性,是极其脆弱的。 制度设计,必须考虑到人性中最幽暗的角落。
(第三章完)
三监之乱的烽火熄灭了,但浓烟依然笼罩在周公心头。杀兄弟,平叛乱,只是治标。如何真正让这个两次险些从内部炸开的王朝稳固下来?光靠刀剑不行,他需要一套更强大、更柔韧的东西,来编织帝国的经纬。下一步,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军事家,而要化身为一个空前绝后的制度建筑师。走进他的“密室”,看他如何用一份份文告、一条条礼仪、一座座城邑,为周王朝浇筑那八百年江山的第一层混凝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