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岸边的黄土被无数双草鞋和木屐踩得坚实。周公旦站在一处稍高的土丘上,远眺着眼前这片开阔的平原。风很大,卷起干燥的尘土,扑打在他脸上,也扑打在周围那些正在测量、夯土、搬运巨木的人们身上。
这里不是镐京。镐京在西,背靠秦岭,是周人的老巢,但偏居一隅,像个攥紧的拳头,有力,却难以舒展。而眼前这片土地,在黄河与洛水之间,后世叫做洛阳盆地。此刻,它还只是一片被战争和迁徙反复践踏过的、略显荒凉的原野。
但周公眼里看到的,不是荒凉。他看到的是一张刚刚铺开的、巨大的棋盘。他要在这里,落下周王朝未来八百年江山最重的一枚棋子——成周,也叫洛邑。
“太室(嵩山)在南,邙(máng)山在北,黄河在西,洛水贯中……”他低声念叨着,像在确认某种古老的密码。“天下之中,就在这里了。”
一、风水与算盘:为何必须是“天下之中”?
营建新都,劳民伤财,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三年东征、国力消耗巨大的时候。反对的声音从未停歇。有些老贵族暗地里嘀咕:镐京好好的,先王所都,宗庙所在,何必再兴土木?这姬旦,是不是又想搞什么大动静,彰显自己的权势?
周公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建洛邑,绝非为了个人享乐或虚荣。这是一笔必须算的政治、军事、地理的综合账。
第一本账:地理控制账。
镐京远在西陲,对广大的东方领土——尤其是刚刚平定、依然潜伏着殷商遗民和不满诸侯的“中原”地区——实在是山高皇帝远。政令往来,动辄数月;军队调动,疲于奔命。鞭长莫及。
而洛阳盆地,地处当时已知“天下”的几何中心。从这里出发,到东南西北四方边界的距离大致相等。就像下棋时把“帅”挪到了棋盘正中央,虽然看似暴露,实则辐射力、控制力最强。无论是震慑东方的残余势力,还是应对南方的荆楚、北方的戎狄,反应时间都能大大缩短。
第二本账:政治风险账。
镐京是周人老家,但也是关陇贵族集团的老巢。这些人与姬周王室关系盘根错节,势力深厚。周公推行新政,加强王权,难免触动他们的利益。在镐京,他常常感到掣肘。
新建一个都城,就像一个新开的公司总部。人事、制度、规矩,都可以从头设计,摆脱很多旧势力的纠缠。他可以把忠诚于王室的官员、军队、甚至一部分民众迁过来,在这里打造一个更纯粹、更听命于中央的权力核心区。
第三本账:安全冗余账。
“都城不能只有一个。”这个道理,聪明的统治者都懂。镐京是“宗周”,是精神祖庭;洛邑是“成周”,是行政前锋。两者形成犄角之势,互为备份。万一一方有变(外敌入侵、内部叛乱、自然灾害),另一方可以迅速成为避难所和反击基地。这叫“两都制”,是给王朝买的双重保险。
第四本账,也是最隐晦的一本:安置“殷顽民”。
东征后,如何处置数量庞大的殷商遗民(尤其是那些贵族和死硬分子),是最大难题。全杀了不仁,也杀不完;放任在故地,是定时炸弹。
最好的办法,是物理隔离 + 就近监控。把这些人从殷商故地(今安阳、淇县一带)强行迁徙到新建的洛邑来。一方面,割断他们与故土的情感、宗庙联系;另一方面,把他们放在天子新都的眼皮子底下,重兵看守,便于管理。洛邑,将成为一座关押前朝精英的“超级监狱城市”,同时利用他们的文化和技术为新城服务。
《尚书·召诰》里说:“丕(pi)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bi)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yi)。”(大大地营建这座大城,从此以后以德配享皇天,谨慎祭祀天地神只,从此在这中央之地治理天下。)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中乂”(在中央治理)的潜台词,就包括了对四方、尤其是对东方“不稳定因素”的强力管控。
二、召公的丈量:用脚步和准绳规划王畿
营建的具体负责人,是德高望重的召公奭(shi)。这位老臣或许对周公的某些手段有过疑虑,但对营建新都、巩固周室的大战略,是坚定支持的。他亲自担任“总工程师”,带着巫史、工匠,进行前期勘察和规划。
史书记载:“惟太保先周公相宅……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尚书·召诰》)(太保召公在周公之前来勘察宅址……太保清晨到达洛地,占卜宅址。得到吉卜之后,就开始测量规划。)
“相宅”不只是看风水。召公拿着“圭表”(测日影定方位的仪器)和“准绳”(测量工具),在洛水两岸反复奔走、测量。他在确定几个最关键的点:王城(宫殿宗庙区)、成周(驻军和殷民居处)、城墙走向、主干道路。
考古发现证实,早期的成周城规模宏大,布局规整。宫殿区位于城中偏北的高地上(便于防卫和彰显权威),有大型夯土基址。城市有明确的中轴线,可能已具备后世中国都城“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雏形。城墙厚实,城外有壕沟,军事防御功能突出。
召公的每一步丈量,都是在把周公那张抽象的“天下之中”蓝图,转化为可以夯筑的城墙、可以行走的街道、可以居住的里坊。他手中的准绳,拉直的不只是土地,更是未来周王朝对东方的统治秩序。
三、九鼎的搬迁:一场政治象征的物理转移
在新都营建的同时,另一项意义极其重大的工程也在秘密或公开地进行——搬运九鼎。
“九鼎”不是九个做饭的锅。那是夏禹铸的(传说)、商汤迁过的、代表“天命”和“天下王权”的超级礼器,是政权合法性的终极物理象征。谁拥有九鼎,谁就是“天命所归”的天下共主。
这组沉重无比的青铜巨物(即便没有传说中那么大,也绝非小件),原本供奉在商朝的都城。武王克商后,可能曾想过搬运,但时机未成熟,或者工程太艰巨,暂时搁置。
如今,成周即将建成,这里将成为新的“天下之中”。把九鼎从殷商旧都迁到成周,其象征意义无比强烈:
宣告天命彻底转移:商朝连象征天命的鼎都守不住,被搬到了周人的新都,说明“天命”已完全归周。
奠定成周的神圣地位:九鼎所在,即为天命所钟之地。把鼎放在洛邑,就等于给这座新城盖上了“受命于天”的官方认证公章。
震慑四方诸侯:所有来成周朝觐的诸侯,都将亲眼看到这组传说中的神器矗立在周天子的庙堂,直观感受到周王室无可争议的权威。
搬运九鼎的过程,必然是一场耗费巨大的国家级工程。需要特制的车辆、平整的道路、大量的民夫和军队护卫。每一步,都在向天下宣示:周,不仅有能力打下江山,更有能力重塑江山的秩序与象征。
《左传》记载春秋时楚庄王“问鼎之大小轻重”,被王孙满驳斥:“成王定鼎于郏(jiá)鄏(ru)(即洛邑)……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可见直到东周,“成王定鼎洛邑”这件事,依然是周王室权威的重要依据和护身符。
四、夯土下的野心:一座城与一个时代
工地上,号子声此起彼伏。巨大的木槌(夯具)被绳索拉起,再重重砸下,将一层层黄土夯实。每一声闷响,都让大地微微震颤。无数的殷遗民在监工的皮鞭下劳作,他们筑起的,将是囚禁他们自己和他们后代的高墙,也将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地基。
周公依旧站在土丘上,看着这座拔地而起的城市轮廓。风吹动他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建的不只是一座城。他是在打造一个控制系统。这个系统以成周为中央处理器,以分封的诸侯为分布式终端,以礼乐制度为运行软件,以九鼎为硬件加密狗。他要让周王的权威,像阳光照在洛阳盆地上一样,无远弗届,却又中心明确。
远方,镐京的旧贵族们可能还在议论纷纷。近处,夯土的劳工中或许还有仇恨的目光。但周公相信,当这座“天下之中”的巨城最终完工,当九鼎在崭新的明堂中安放,当四方的贡赋和诸侯的车驾沿着新修的道路汇聚于此,一种新的、强大的向心力和秩序感,将不可逆转地生成。
时间会磨损刀剑,会消磨记忆,但夯入地下的土层,和刻进人心的“中心”观念,会更加持久。他要为周王朝锚定的,不仅是一个地理中心,更是一个文明与权力的永恒坐标。
(第五章完)
新都的城墙一寸寸增高,但光有一座宏伟的首都,还撑不起一个庞大的帝国。周王的权力触角,如何才能伸向每一个遥远的角落?光靠血缘兄弟监控,已经证明会炸膛。周公需要一套更系统、更持久的“分布式管理方案”。下一步,他将铺开一张空前绝后的政治地图,把家族、功臣、甚至先朝贵族,像棋子一样撒向四方。下一章,打开分封制导航图,看七十一个诸侯国,如何被精确投放到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华夏大地,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反过来拉扯周王朝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