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征的兵马还没完全回营,血腥气在镐京的空气里,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更粘稠、更锋利的东西——猜疑。
周公旦骑着马回到王宫时,迎接他的不是凯旋的欢呼。宫道两旁的卫士依然肃立,大臣们依旧行礼如仪,但他们的目光,像一层薄薄的冰片,刮过他的铠甲。那里面有敬畏,有恐惧,但深处,还藏着别的东西——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赢了。武庚授首,管叔伏诛,蔡叔流放,霍叔被废。东方那些蠢蠢欲动的方国,也被他的兵锋再次犁了一遍。江山暂时稳住了。
可他知道,真正的战场,刚刚转移。从尸横遍野的东方平原,转移到了镐京这座宫殿的斗室之间,转移到了人心最深处的沟壑里。
他没去大殿接受群臣朝贺,径直走向宫殿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偏室。那里,是他的“密室”——不是藏宝室,是他的战时办公室兼精神掩体。过去三年,无数决定天下命运的战略文书、人事调动、乃至那篇着名的《大诰》,都从这里发出。
关上门,外界的声息瞬间隔绝。他卸下甲胄,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又捂干、反复多次的中衣。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他不能坐下。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简牍(du)在等他。烛火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巨大,在墙上晃动,像一个沉默而焦虑的巨人。
一、密室的空气:信任赤字与流言余毒
密室的第一重困境,不是外敌,是内疑。
东征三年,他远离镐京权力中心。尽管有召公奭(shi)等人留守,但“周公将不利于孺子”的流言,真的随着管叔的死而消散了吗?
没有。它转化了,变成了更隐秘的形态。
一些老臣,尤其是那些与召公、太公望关系密切、或者原本就对他“摄政”有保留意见的贵族,心里可能这么想:
“管叔固然该死,但你周公……是不是也太厉害了点?”
“说杀兄弟就杀兄弟,说平东国就平东国,这权柄,是不是也太顺手了点?”
“如今幼主渐长,你这‘摄政’,还打算‘摄’到什么时候?”
这些心思不会宣之于口,但会体现在具体事务上:一道诏令下去,执行起来是不是有点拖沓?一次人事提议,是不是会遭到“合乎礼仪”的委婉质疑?
更重要的是召公奭的态度。这位与周公并列为武王左膀右臂的重臣,德高望重,在宗室和旧臣中影响力巨大。东征期间,他镇守西方大本营,功劳苦劳都不小。可他会怎么看待如今声望、权势如日中天的周公?
《尚书》里有一篇《君奭》,据后世考证,很可能就是周公写给召公、进行政治沟通(或者说解释、安抚)的文献。里面周公语气恳切,甚至有些急切:
“呜呼!君,已曰时我。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天命不易,天难谌(chén,相信)。”
(啊!召公啊,您曾经说要看我的表现。我也不敢安然享受上帝赐予的使命……天命不容易保有,上天难以信赖。)
这话透露出两人之间曾有过某种约定或期待,也透露出周公对召公可能存在的疑虑感到不安。他在向召公交心:你看,我这么拼命,不是为了自己,天命无常,我们得一起努力啊!
权力顶端的合作者之间,一旦出现信任的裂缝,远比外部的敌人更危险。这间密室,首先要处理的,就是这种弥漫在最高层的“信任赤字”。
二、《大诰》的刀笔:一篇檄文的政治解剖
目光落到案头一卷被翻得边缘起毛的竹简上。那是他东征前发布的《大诰》。当时为了说服那些畏难、犹豫的诸侯和臣子支持东征,他呕心沥血写了这篇东西。如今再看,字里行间,不仅是战前动员,更是他当时处境的绝望自白。
让我们抛开后世儒生给它披上的层层道德外衣,用政治的“手术刀”剖开它:
第一刀:合法性危机。
开篇就是“王若曰:猷(you)!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王这样说:唉!我要郑重告诫你们各国诸侯和你们的官员……)。
注意,他用的是“王若曰”(王这样说),代表成王发布。但当时成王年幼,这“王”的声音,其实就是他周公自己的意志。他必须借助“王”的权威外壳,来发布自己的命令。这本身就说明,他个人直接下令的权威不够,面临合法性质疑。
第二刀:反对派的压力。
文中反复出现“尔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艰大,民不静。’”(你们各国诸侯和官员们无不反驳说:“困难太大,民心不稳。”)
“尔庶邦君越尔御事罔不曰:‘予曷敢不终朕亩?’”(你们各国诸侯和官员们无不都说:“我哪敢不完成我自己田里的事?”)
这哪里是战前动员?这分明是诉苦大会实录!几乎所有“友军”都在唱反调,找借口,不愿意出兵。可见当时反对或消极对待东征的势力有多强大。他的密室决策,在朝廷和诸侯中,几乎是孤立的。
第三刀:最后的底牌——“天命”与“卜筮”。
面对几乎一边倒的反对,周公能打的牌不多了。
他先抬出“天命”:“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不幸上天降灾祸到我家,一点没拖延……我这小子,不敢废弃上帝的命令。)
意思是:不是我想打,是老天爷逼我们打!不打就是违抗天命!
光说“天命”还不行,当时人更信这个——占卜。
“予得吉卜,予惟以尔庶邦于伐殷逋(bu)播臣。”(我得到了吉利的卜兆,我要带领你们各国去讨伐殷商逃亡叛乱之臣。)
他拿出了“吉卜”这个“神谕”作为终极理由。在神权政治时代,这是最有分量的王牌。用“神意”来对抗“人意”。
一篇《大诰》,表面是慷慨激昂的出征号令,内里却是一个孤独的摄政者,在合法性不足、盟友离心的情况下,近乎歇斯底里地动用一切权威资源(王权、天命、神卜),去强行推动一个他认为正确却无人看好的战略。
如今仗打赢了,证明了他是对的。但当初那些反对者,会因此心服口服,还是更加忌惮他“乾纲独断”的强势?
三、密室的抉择:清洗、妥协,还是重建?
现在,他坐在密室里,面对的就是这份“胜利后的遗产”——一个被他的武力拯救,却也因他的武力而更加复杂的局面。
他面前摆着几条路:
第一条:铁腕清洗。
借着平叛大胜的威势,彻底清算那些曾经反对东征、与管蔡暗通款曲、或者仅仅是怀疑过他的人。把朝廷和诸侯国“打扫”一遍,全部换上绝对忠诚于自己(或自己理念)的人。这是最痛快、最能确保短期内令行禁止的路,但后遗症也最大:会制造新的、更深的仇恨和恐惧,让周王室刚刚经历兄弟相残后,再次陷入更广泛的人人自危。而且,他能清洗所有人吗?召公、太公,动得了吗?
第二条:全面妥协。
主动放权,甚至退居二线,以换取老臣和诸侯的安心。强调团结,对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这条路或许能暂时缓和矛盾,但意味着他东征想要建立的新秩序、强中央权威可能半途而废。那些潜在的反对势力可能会反扑,幼主的地位可能再次受到威胁。他三年的血,可能白流。
第三条:艰难的重建。
这是最耗心力、也最考验政治智慧的路。它介于两者之间:既要巩固胜利成果,树立中央和王权的绝对权威(这需要强硬),又要化解内部矛盾,将尽可能多的人团结到新秩序的旗帜下(这需要怀柔与妥协)。
从后来的历史看,周公选择了第三条路。他没有搞大清洗,甚至对参与叛乱的殷商旧族,也采取了分而治之、迁徙安置的策略(“殷顽民”迁洛邑)。他努力弥合与召公等重臣的关系(《君奭》可视为努力的一部分)。
但他也绝不让步核心原则。接下来,他将启动一系列宏大工程:营建洛邑(成周)作为东方的战略与控制中心;重新梳理和扩大分封制,将亲周势力更系统地铺向全国;最重要的是,他开始着手制礼作乐——用一套前所未有的、细密复杂的礼仪和行为规范,从文化、意识形态上重新定义“天下”秩序,将权力的运行,从依赖个人威望和武力,逐步转向依赖制度与文化的惯性。
密室的灯火,常常亮到夤(yin)夜。他在竹简上刻画的,不再仅仅是调兵的符节和作战的地图,而是关于一个王朝如何“长治久安”的源代码。
他知道,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成王在长大,质疑在潜伏。他必须在这间密室里,抢在时间前面,为周王朝打好那层最关键的、看不见的地基。
(第四章完)
密室的蓝图逐渐清晰,但第一块砖该砌在哪里?周公的目光,越过镐京的宫墙,投向东方几百里外,那片被称为“天下之中”的洛水之滨。一个前所未有的超级工程即将启动——营建成周。这不仅仅是一座都城,更是一个巨大的政治符号,一套控制天下的硬件系统。下一章,看周公如何将地理、风水、军事、政治的所有变量,塞进一张都城的规划图里;而这座城的每一块夯土,又将如何压住那些仍在躁动不安的“殷顽民”和四方诸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