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像一头蹲伏的巨兽，离宫零星的灯火，就是它冰冷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光。
幽王觉得喉咙发干，像塞进了一把沙。他攥着褒姒冰凉的手，能感觉到她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儿子伯服紧紧依偎在母亲另一边，小脸煞白，一声不吭。他们挤在一辆没有徽记的普通轺（yáo）车里，由少数还肯跟着的虎贲（bēn）卫士护着，正沿着陡峭的山道，没命地向离宫逃窜。
身后，镐京方向的天空被一种不祥的橘红色浸染，那不是晚霞，是火。风从那边吹来，带来了隐约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喧嚣——哭喊、马嘶、兵刃撞击的脆响，还有那种蛮族特有的、狂野的呼哨。
“快！再快些！”幽王嘶哑地催促御者。御者拼命鞭打马匹，车轮在崎岖的石道上颠簸狂跳，几乎散架。幽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离宫去！那里地势高，墙厚，还有……还有烽燧台。只要点燃烽火，诸侯总会来的，总会……上次是戏耍，这次是真的！他们必须明白这次是真的！
可他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绝望地冷笑：他们不会来了。你亲手把召唤他们的铃铛，变成了逗弄小狗的玩具。
一、宫门喋血：镐京的最后三个时辰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拨回，看看这座二百七十五年的都城，如何咽下最后一口气。
犬戎和申、缯联军的进攻，很可能不是强攻正门。申侯熟悉镐京，他知道哪里防御薄弱，哪里人心离散。或许有内应打开了某段城墙的侧门或水门（“戎遂入，居王城”《古本竹书纪年》）。蛮族的铁骑像决堤的污水，瞬间涌入街道。
王宫的守卫进行了绝望的抵抗。但面对蓄谋已久、数量占优的敌人，抵抗迅速被粉碎。宫门被撞开，大殿、宗庙、府库……到处是奔逃的宫人、侍女和内臣。青铜礼器被推倒，玉帛被践踏，竹简帛书被扔进火盆或散落一地，浸泡在血泊里。
《诗经·小雅·正月》里那句“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把亡国的责任推给了一个女人。但真正灭掉宗周的，是此刻在宫殿廊柱间挥舞着弯刀、狂笑着抢夺珠宝的犬戎武士，是城外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的诸侯，更是幽王自己多年来对权力信用的挥霍和对根本秩序的破坏。
犬戎要的是财富和毁灭，他们不像后来的征服者渴望接管统治。所以，破坏是彻底而随机的。他们可能并不知道那些笨重的青铜鼎、编钟的价值远超同等重量的黄金，只是觉得碍事便推倒砸碎；他们抢走华丽的丝帛和轻便的玉器，对记载着周人历史和礼仪的简牍不屑一顾，任其被火舌舔舐。
申侯要的是复仇和拥立。他的目标明确：找到幽王、褒姒、伯服，彻底清除这个“非法”的小朝廷，然后找到（或迎接）外孙宜臼，把他扶上王位。所以，他的军队可能有意识地控制某些区域，搜寻特定目标，并与纯粹劫掠的犬戎保持着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合作”距离。
镐京，就像一块被扔进狼群的肥肉，在疯狂的撕扯中迅速支离破碎。象征王权的九鼎太重，或许暂时未被移动，但它们寂静地立在倾颓的庙堂里，上面可能已经溅上了守卫者的血。
二、离宫绝地：烽火照亮的终局
幽王一行跌跌撞撞冲进骊山离宫时，离宫本身也已乱成一团。少量的守军和宫人正在惊慌地打包细软，准备各自逃命。
“点烽火！快给朕点烽火！”幽王指着高耸的烽燧台，对离宫守将咆哮，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扭曲。
守将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有忠诚，有怜悯，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奈。他领命而去。
很快，骊山顶上，那堆曾被戏弄过多次的柴薪，再次被点燃。这一次，没有嬉笑，没有宴乐。熊熊火光撕裂了寒冷的夜空，浓烟笔直地升腾，仿佛要直接叩问沉默的苍穹。这是西周王朝发出的、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SoS信号。
幽王拉着褒姒，登上离宫最高的台榭（xiè），不顾寒风，拼命向四周的原野眺望。他希望看到火把的长龙从地平线涌来，听到战车雷鸣般的轰鸣。
视野所及，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镐京那片越来越大的、吞噬一切的火海。偶尔有零星的火光在远处移动，那不是军队，可能是逃难的百姓，或是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
没有一支诸侯的军队出现。
信用一旦破产，连真实的灾难都无法赎回。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山下，犬戎追兵的火把光芒，已经像毒蛇的信子，沿着山道蜿蜒而上，越来越近。呼哨声和蛮语叫喊顺风传来，清晰可闻。
褒姒或许说了什么，或许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幽王的手，另一只手将伯服搂在怀里。这个来自褒国、被命运推向历史漩涡中心的女人，此刻不再是“祸水”，只是一个与丈夫、儿子一同面临末路的普通母亲。
最后的时刻来得很快。离宫单薄的宫门没能阻挡多久。犬戎士兵狂吼着冲了进来。虎贲卫士们做了最后的搏斗，刀剑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在离宫的庭院和回廊间短促地响起，又迅速沉寂。
关于幽王、褒姒和伯服的具体结局，史料记载略有出入。《史记·周本纪》说：“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幽王被杀于骊山，褒姒被掳走，周朝的财宝被抢掠一空。而《吕氏春秋》等则提到伯服也被杀。
可以想象那个混乱的夜晚：幽王可能在最后的抵抗中被乱刀砍死；年幼的伯服难以幸免；褒姒的绝世容貌，在蛮族眼中是另一种珍贵的“战利品”，她被掳走，从此消失在历史深处，只留下一个被妖魔化的名字。
骊山的烽火，独自燃烧了很久，直到燃料耗尽。它照亮了这场小规模的、却终结了一个时代的屠杀，也照亮了周王室权威的彻底陨落。
三、贵族大逃亡：竹简、青铜与血脉的散落
当镐京和骊山的火光映红天际时，另一场无声的、却影响深远的“战役”也在进行——贵族大逃亡。
并非所有贵族都愿意或能够为幽王殉葬。特别是那些对幽王统治早有不满、或嗅觉敏锐的家族。在城破前后，他们利用家族的私兵、车马和世代积累的财富与人脉，开始了惊险的迁徙。
郑桓公友（幽王的叔叔，郑国始封君）是其中的先见者。他早在危机前就听从史伯的建议，将家族和部分财产东迁到虢、郐（kuài）之间，为郑国在东方的崛起埋下伏笔（见《国语·郑语》）。他的家族可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虢公鼓等畿内诸侯，可能也率众突围，向东或向南寻找生路。
一些王室的史官、乐师、工匠，也随着他们能依附的贵族家族一起逃亡。他们携带的，不仅是财物，更是周文化的活种子：记忆中的礼仪、铸造青铜的技术、书写文字的方法、演奏雅乐的技艺……这些软实力，将在未来的东周列国，开花结果，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周”的基因。
考古发现或许能印证这场崩溃的突然与混乱。在镐京遗址，考古学家发现了大量被仓促掩埋或丢弃的青铜器、玉器，有些窖藏甚至未经仔细摆放。宫殿基址上有明显的火烧和暴力破坏痕迹。一些贵族墓葬有被扰乱的现象，可能是城破后遭到的报复性或掠夺性破坏。
这是一个文明核心被暴力砸碎、碎片四溅的时刻。象征秩序的“礼”在蛮族的刀锋前不堪一击；象征权力的“鼎”在火光中黯然失色；象征传承的“简牍”在血污中散落、焚毁。
四、黑暗中的分野：两个“周”的胎动
骊山之夜，幽王一系肉体被消灭，镐京作为政治中心被摧毁。但“周”的故事没有结束，因为太子宜臼还活着。
当他的外公申侯在骊山脚下（或附近）与犬戎“分享”战利品时，申侯的政治目标已经达成一半。他需要尽快找到宜臼（可能一直在申国或附近），并把他推上前台。
而就在西方，另一个消息可能也在悄然传播：幽王虽死，但王室血脉不止宜臼一支。那些对申侯勾结外敌不满、或对宜臼“得位不正”（毕竟其父被弑）有异议的贵族和诸侯，会不会拥立另一位王子？
（《古本竹书纪年》提到了“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
骊山的烽火熄灭了，镐京的火光渐次黯淡。但在华夏大地的政治地平线上，两簇新的火苗，正在余烬中不安地窜动。一场关于“谁才是正统的周王”的漫长争论与对抗，即将拉开序幕。
黑夜尚未过去，但混乱已不再是唯一的主题。权力的真空，正以它自己的方式，孕育着新的分裂与聚合。
（第二十六章完）
骊山的血腥味还未散尽，两个自称“周王”的身影，已在惊魂未定的诸侯注视下，缓缓走向历史的前台。一边是申侯拥立的外孙宜臼（平王），占据大义名分，却背负着“弑父”嫌疑和勾结戎狄的原罪；另一边是虢公翰等畿内老臣拥立的王子余臣（携王），占据宗周故地，誓言要为幽王复仇、延续正统。接下来二十年，中国将出现罕见的“二王并立”奇观。下一章，走进这段被后世刻意模糊的岁月，看周王室如何在自身的尸骸上，分裂成两个互相否决的镜像，上演一出残酷的“正统性”加时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