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回说到,成汤在亳地落下了一子,建起了他“革命”大业的总指挥部。地盘有了,粮草可以慢慢攒,军队也能逐步练,可成汤心里清楚,眼下最缺的,不是这些硬家伙,而是一个能帮他看清天下棋局、走对每一步路的“大脑”。
这“大脑”还真就让他给等来了,而且来的方式,出人意料。
他不是被八抬大轿请来的名士,而是跟着一队嫁妆,以“媵(ying)臣” 的身份,被送到成汤面前的。所谓“媵臣”,就是诸侯嫁女时,陪嫁过去的奴仆。这身份,可以说是低到泥土里了。这个人,就是伊尹。
关于伊尹的出身,《史记·殷本纪》给了两个说法。一说他是有莘国(今山东曹县一带)的隐士,成汤听说他贤能,派人去聘了五次,他才肯出来。另一说,也是更富戏剧性的一说:“伊尹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 说伊尹想求见成汤却没门路,于是自愿当有莘氏女的陪嫁奴仆,背着做饭的锅(鼎)和砧板(俎),用烹饪滋味的道理,打动了成汤,进而阐述了治国平天下的王霸之道。
咱们不妨信一信这后一个故事。因为它更符合那个时代底层英才崛起的曲折逻辑,也更能凸显伊尹此人的不凡心性与智慧。一个心怀经纬之才的人,甘心为奴,隐于庖厨,这需要何等的隐忍与自信?他背着的哪里是锅和砧板,分明是一肚子的方略,就等着一个献上它的机会。
于是,中国历史上最着名的一次“厨房论政”上演了。
可以想象,在亳都的宫室里,伊尹为成汤调理了一鼎好汤,或炙烤了一席美味的肉食。当成汤品尝后表示赞赏时,伊尹的机会来了。他顺势接过话头,从火候的文武谈到治民的宽严,从五味的调和谈到政策的平衡,从食材的甄选谈到人才的任用。《吕氏春秋·本味篇》洋洋洒洒记录了伊尹的“烹调经”,实则通篇都是治国安邦的隐喻。比如他说:“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 意思是,调和味道,甘酸苦辛咸谁先谁后、用多用少,差之毫厘,味道就完全不同,这里面自有其规律和章法。治国,不也是调和各方利益、平衡各种势力吗?分寸拿捏,何其精妙!
这一番“滋味说汤”,把成汤彻底给“震”住了。他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操着庖厨之业的媵臣,胸中装着的是天下。于是,“汤举任以国政”,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了伊尹。一个奴隶,就此完成了中国历史上可能最为传奇的阶级跨越,一跃成为商国事实上的首席执政官。
然而,伊尹的传奇,才刚刚开始。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亳地的城墙,投向了西方那座看似依旧巍峨的夏都。要扳倒夏桀这棵大树,光在自家院子里练刀不行,得深入到树根底下,看清楚它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
这就引出了伊尹生涯中最具冒险色彩、也最富争议的一段——“五就汤五就桀”。
根据《孟子》、《鬼谷子》等书的零星记载,伊尹曾五次前往夏都,投效到夏桀麾下,又五次离开夏桀,回到成汤身边。这来来回回是在干什么?后世的解释,多认为这是伊尹在为成汤当间谍。“五往”是为了深入夏朝核心,摸清其政治虚实、兵力部署、人心向背。“五返”则是为了将情报源源不断送回来,并与成汤商议对策。
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与演技!在夏桀那暴虐多疑的君王眼皮底下周旋,一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伊尹做到了。他可能以厨师、医者、术士等各种身份作掩护,将夏朝内部的腐朽、诸侯的怨愤、民生的凋敝,看得一清二楚。他或许还利用在夏朝的机会,暗中接触那些对夏桀不满的势力,为将来策反埋下伏笔。
与此同时,他也在反复“测试”和坚定成汤的决心。每次回来,他带回的不仅是情报,更是对夏桀暴政更具体的描述,对天下苦难更真切的呈现。他在用事实告诉成汤:我们对抗的,不仅是一个昏君,更是一个失尽了人心的腐朽政权。伐夏,不仅是权力之争,更是“天命”所归,是拯救天下苍生的“义战”。
当伊尹最后一次从夏都返回,他带回了决定性的判断:时机,已经成熟。《说苑》里记载,伊尹告诉成汤,夏朝已经“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意思是夏桀沉迷妹喜,爱好美玉,不体恤百姓。民众不堪忍受,上下互相憎恨,民心充满了怨恨。他还说,夏桀的统治已经出现了“两日斗蚀,鬼哭国都”的凶兆。这或许是事实,也或许是伊尹为鼓舞士气而做的舆论宣传。无论如何,它标志着,总攻的号角,即将吹响。
从“负鼎说汤”到“五就桀汤”,伊尹这个人物的轮廓清晰起来:他不是一个拘泥于常规的谋士,而是一个集思想家、战略家、间谍大师、政治操盘手于一身的天才。他深通人性,能屈能伸,既有调和鼎鼐的耐心与细致,又有洞察天下大势的深邃眼光,更有亲身赴险、执行绝密任务的非凡胆魄。
有了伊尹在侧,成汤如同猛虎添翼,盲人复明。亳,这个战略支点,因为注入了伊尹的智慧,真正变成了一个充满活力与算计的战争机器核心。下一步,便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举起“有道伐无道”的旗帜,将这架机器,隆隆开动起来。
而这个借口,很快就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关乎一碗肉羹的方式,送到了成汤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