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带着从夏都刺探来的绝密情报回到了亳,成汤心里那幅伐夏的蓝图,算是有了最精确的底稿。可光有蓝图不够,房子不能凭空起,你得先让人相信,你拆掉隔壁那栋破楼是合情合理,甚至是大快人心的。
打仗,尤其是要推翻一个统治了四百多年的天下共主,讲究个“名正言顺”。拳头要硬,道理更要响。这个“道理”,或者说开战的借口,不能是商汤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那样显得你早有野心,是乱臣贼子。最好呢,是别人把刀子递到你手里,你“被迫”自卫,或是“替天行道”。
这个递刀子的人,很快就出现了。他叫葛伯。
葛,是夏朝的一个小诸侯国,地盘大概在现在河南商丘宁陵县一带,离成汤的亳都非常近。《孟子·滕文公下》把这事儿讲得挺细:“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 说葛伯这人放纵无道,连祭祀天地祖宗这样的大事都荒废了。
在那个年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你不打仗可以,但不祭祀,等于自绝于天地祖宗,是最大的政治不正确,是“失德”的明证。成汤就抓住这一点,派人去质问葛伯:“何为不祀?” 你为啥不祭祀?
葛伯倒也老实(或者说愚蠢),回答说:“无以供牺牲也。” 没牛羊做祭品啊。
好,台阶递过来了。成汤立刻展现“仁义”,派人给葛伯送去了一批牛羊。葛伯收下牛羊,转头杀了吃肉,照旧不祭祀。
这下,成汤又派人去问:“何为不祀?” 葛伯这回换了借口:“无以供粢盛(zi chéng)也。” 没谷物来做祭饭啊。
您瞧,这是典型的蹬鼻子上脸,把成汤当冤大头了。可成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再次展现“仁德”,派亳地的青壮年去帮葛国种地,还让老弱百姓给这些干活的人送饭。
事情发展到这儿,按理说成汤仁至义尽了。可高潮来了。《孟子》记载:“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 葛伯带着他的民众,在半道上拦截那些送酒饭的亳人,抢夺他们的食物,不给的就杀掉。有个孩子去给耕田的父亲送饭和肉,葛伯竟把他杀了,抢走了饭肉。
这就是“葛伯仇饷”。“仇”,是抢劫、仇杀;“饷”,是送饭。翻译过来就是:葛伯抢劫并杀害了送饭的童子。
消息传回亳都,舆论瞬间爆炸。这已经不是无道,而是灭绝人性了。成汤等的就是这一刻。《尚书序》里说:“葛伯不祀,汤始征之。” 表面看,征伐的直接原因是“不祀”,但点燃怒火的引信,是这桩令人发指的“仇饷”惨案。
后世很多人读这段历史,觉得葛伯蠢得不可思议,像个专门配合成汤演戏的丑角。他或许是真蠢,但更大的可能是,成汤和伊尹早就把葛伯及其国家的底细摸透了。他们精准地预判了葛伯的贪婪与短视,并巧妙地、一步步地把他逼到了道德绝境,让他自己把“该杀”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于是,伐葛之战,就成了正义凛然的“惩戒之战”。商汤的军队出发时,想必是群情激愤,士气高昂。打这样一场实力悬殊、道义占尽的仗,结果毫无悬念。《孟子》说:“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 从征葛开始,商汤前后征战十一次,所向披靡。
这“十一征”可不只是打仗,更是一系列环环相扣的 “舆论战”和“统一战线”工程。
灭葛之后,商汤没有急着继续猛冲,而是停下来大做文章。他充分利用“葛伯仇饷”这个典型案例,向全天下诸侯进行宣传和喊话。核心意思大概是:大家都看见了啊,葛伯这种不祀天地、杀害孩童的禽兽,我替天行道把他收拾了。我可不是为了抢地盘,是为了维护天下的道义。那个高高在上的夏桀,任用葛伯这样的诸侯,他本人更是荒淫暴虐,他是不是也该被“惩戒”?
这一手高明至极。对于那些饱受夏桀和其党羽压迫的诸侯来说,商汤灭葛,不仅仅是除掉了一个恶邻,更是释放了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有人敢反抗了,而且成功了。这对于动摇夏朝的统治体系,争取中间派,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同时,这“十一征”也极具策略性。他打的,主要是韦、顾、昆吾这几个死心塌地追随夏桀、且位于商到夏都必经之路上的铁杆诸侯。《诗经·商颂·长发》里唱:“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剪除了这些羽翼,就等于拔光了夏桀这只猛禽的羽毛,既扫清了进军道路,也完成了最后的战前孤立。
所以,“葛伯仇饷”这起看似偶然的地方冲突,实则是成汤和伊尹精心策划的伐桀总攻的序曲。它用一个鲜血淋漓、无可辩驳的小事件,夺得了道义的制高点,完成了战争的政治动员和舆论准备。从此,商汤的军队不再是“商”的军队,而俨然成了“天罚”的执行者,是“有道”讨伐“无道”的正义之师。
当夏桀还在倾宫里醉生梦死,以为不过是东方又一场寻常叛乱时,他绝不会想到,要他命的惊雷,最初竟是从一个孩童被夺的饭篮里,炸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