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乙靠着巫贤那套“神权政治”,给商王朝打了一剂强心针,算是把“九世之乱”最凶险的那阵高烧给压了下去。可病根儿没除,人还是虚的。这“中宗”的庙号听着响亮,但朝廷内外的明眼人都知道,这“复兴”的架子,下面撑着的柱子,已经有不少被虫蛀空了。
果然,祖乙一死,那股子刚聚起来没多久的精气神,又开始肉眼可见地消散。他的儿子祖辛、孙子祖丁(后祖丁)接连在位,史书照例是语焉不详,没留下什么像样的文治武功。这通常不是啥好兆头,说明王朝又陷入了某种平庸的维持状态,甚至可能是暗流汹涌,只是还没到炸开锅的时候。
等王位传到南庚手里时(南庚是祖丁的堂兄弟,这继承关系本身就透着股不稳定的味道),局面恐怕已经相当难看了。于是,那个在“九世之乱”中仿佛梦魇般的两个字,又一次摆在了商王面前——迁都。
《古本竹书纪年》冷冰冰地记了一笔:“南庚更自庇迁于奄。” “庇”地,大概就是祖乙迁的那个“邢”或“耿”;“奄”在哪儿?一般认为就是后来鲁国的故都,今山东曲阜一带。从豫北冀南的“庇”,向东南搬到山东的“奄”,这又是一次数百里的大迁徙。
如果说之前仲丁迁嚣、河亶甲迁相,还可能掺杂着避敌(蓝夷)、避水(黄河)等相对“被动”或“对外”的因素,那么南庚这次迁奄,味道就更苦涩了,它很可能是一次由内部危机驱动的、无奈的出走。
首先,王畿经济可能又出了大问题。
“庇”地经过祖乙、祖辛、祖丁几代经营,或许初期还行,但商代那种早期农业对地力消耗极大,又没有成熟的轮作和施肥技术,一片土地经过几十年密集耕作和聚居,很容易出现地力衰竭、环境恶化的问题。都城人口集中,贵族生活奢靡,手工业规模庞大,对木材、水源、陶土等资源的消耗是惊人的。几十年下来,“庇”地周围可能已是童山濯濯,水源污染或短缺,农田产出下降。支撑一个都城的经济基础动摇了,不搬,大家就得一起挨饿受穷。
其次,贵族势力尾大不掉,王权被架空。
经过“中宗”一代的休养,那些随王族迁到“庇”地的贵族家族,几十年下来,肯定在当地扎下了根,圈占了土地,控制了人口,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地方性利益集团。南庚作为新王,面对这些根基深厚的“老臣”或“叔伯辈”贵族,恐怕政令难行,处处受制。这些贵族集团之间也可能争斗不休,把王畿搞得乌烟瘴气。迁都,对南庚而言,未尝不是一种“金蝉脱壳”——把整个王室行政机构和依附于王权的力量,从一个被地方贵族势力牢牢把控的旧泥潭里拔出来,试图在一个新地方,重新建立相对直接、不受羁绊的王权控制。
再者,外部压力从未真正消失。
“九世之乱”期间叛乱的姺、邳、蓝夷等方国,被祖乙、河亶甲打击后,只是暂时蛰伏,并未被消灭。一旦中央王权显露出疲态(比如南庚时内部不稳),它们很可能再次蠢蠢欲动,骚扰边境,劫掠商道。“庇”地可能处于一个四面受敌或防御不便的位置。迁往“奄”地,或许有依托山东丘陵地带的地理优势、重新经营东方、背海而守的战略考虑。奄地更靠近商族早年活动的东方区域,也许还能唤起一些故土部族的支持。
所以,南庚迁奄,不像是一次雄心勃勃的开拓,更像是一次疲惫的辗转。它暴露了“祖乙中兴”的局限:那一次复兴,未能建立一套长治久安的制度(尤其是王位继承和抑制贵族的制度),也未能从根本上解决资源、环境与都城承载力的矛盾。王朝就像个生了慢性病的病人,靠一剂猛药(神权政治+迁都)缓过劲来,但病灶还在,走一段路,就又气喘吁吁,需要换地方歇脚。
这次迁都的过程和后续,想必也充满了混乱与损耗。甲骨文中对“南庚”的祭祀记载相对简略,他在位时间可能不长,也侧面说明这次迁徙并未带来稳定的新局面,反而可能加剧了动荡。《史记·殷本纪》对南庚之后到盘庚之前几位商王的记载,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只罗列了“帝南庚崩,帝阳甲立。帝阳甲之时,殷衰。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
看,症结就在这里:“废适而更立诸弟子”(“适”通“嫡”,指嫡长子)。王位继承没了“父死子继”的铁规矩,而是在兄弟、堂兄弟、叔侄之间摇摆不定(“更立诸弟子”)。这就等于在王室内部悬赏了一个最高权力的彩票,谁都有机会,谁都可以争。于是“弟子或争相代立”,骨肉相残成了家常便饭。这样折腾了“九世”(九代),结果就是“诸侯莫朝”——谁也不来朝贡了,天下共主彻底成了光杆司令,威信扫地。
南庚的统治,就处在这“九世乱”的尾声,或者说是最后一次剧烈的阵痛之中。他的迁奄,是这场长达百年内乱的一次空间上的逃避与挣扎。他或许想通过换个环境来打破僵局,但根本的制度毒瘤不除,换到哪里都是枉然。
奄地,并没有成为商王朝的乐土。南庚之后,他的侄子阳甲即位,史书明确记载“殷衰”。衰到什么程度?恐怕比雍己时“诸侯或不至”还要惨,是“诸侯莫朝”,彻底没人搭理了。王朝的向心力、凝聚力,降到了冰点。
然而,物极必反。正是在这至暗的时刻,一个能洞见根本问题、并拥有惊人魄力去解决它的人物,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他将不再满足于像祖乙那样修补,像南庚那样逃避。他要发起一场针对王朝沉疴的“大手术”,用一次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迁都,和一篇震古烁今的动员演说,强行把商朝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拖向一个能让它真正安顿下来、重获新生的港湾。
这个人,就是盘庚。下一站,我们将见证那场决定商朝命运的——盘庚迁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