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庚迁奄,挪了个新窝,可商朝这栋老房子该漏雨还是漏雨,该晃荡还是晃荡。到了他侄子阳甲手里,史书干脆利落地给了两个字评语:“殷衰”。衰到啥地步?司马迁总结得精准:“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史记·殷本纪》)从仲丁开始,不立嫡长子,老在王族兄弟子侄里挑人接班,你争我抢搞了九代,天下诸侯彻底寒了心,连朝贡的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
“诸侯莫朝”,意味着商王作为“天下共主”的名分,已然破产。王朝蜷缩在奄地(今山东曲阜),内部是撕扯了上百年的王族内耗,外部是冷眼旁观甚至伺机而动的四方方国。这光景,离散架恐怕就差最后一脚了。
就在这山穷水尽、几乎无人看好的时候,阳甲的弟弟盘庚,接过了这个烫手到极致的王位。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九世之乱”链条上又一个无奈的环节,商朝将在这持续的衰败中走向灭亡。可谁也没想到,盘庚,这个身处历史最低谷的商王,竟然憋出了一个惊天的、逆转国运的大招——再次迁都,而且是迁往一个叫“殷”的地方(今河南安阳)。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不是欢呼,是一片反对和哀嚎。
贵族们不干。他们在奄地经营了几代,田地、宅邸、作坊、人脉网络,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你又要搬?还是往西搬到黄河边那片当时看来未必多富庶的“殷”地?这简直是瞎折腾!《尚书·盘庚》篇里,盘庚自己都转述了贵族和民众的怨言:“曷震动万民以迁?”——你为啥要惊动万民迁徙?“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我们只顾得上今天活命,顾不上以后了,你让我们怎么活下去?
平民更不干。迁徙路上风餐露宿,老弱病残可能倒毙道旁;到了新地方,开荒建房,一切从头再来。这苦,他们吃够了。“九世”以来的频繁迁徙,早已让民众疲惫不堪,怨气冲天。
面对这自上而下、几乎一致的反对浪潮,盘庚展现了远超其祖先的政治智慧、钢铁意志和演说才能。他没有强行镇压(那样可能直接触发叛乱),而是选择了最艰难但可能最有效的方式——说服。他前后发表了三次重要的演说,这就是留传下来的《尚书·盘庚》上、中、下三篇。这三篇演讲,堪称上古政治动员的杰作。
首先,他高举“天命”与“先王”大旗,占据道德制高点。
他说:“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尚书·盘庚上》)先王们恪守天命,因此不敢长久安居,立国以来迁了五次都城。他把迁都说成是遵从天命、效法先王的优良传统,谁反对迁都,谁就是违背天命、不学祖宗。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反对声首先在道理上就矮了半截。
其次,他痛陈现状,描绘恐怖未来,制造迁徙的紧迫感。
他描绘奄地的危局:“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尚书·盘庚下》)现在我们民众流离失所,没有安定的归宿。更狠的是,他预言不迁的后果:“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尚书·盘庚中》)你们不用好话安抚百姓,是自己种下祸根。坏事做尽,会自己害了自己……你们的祖先会告诉我的先王说:“给我的子孙用大刑吧!”先王就会重重降下不祥。看,他搬出了祖先神灵的诅咒来施压:不迁都,不仅你们完蛋,连你们的祖先都要跟着受连累!这比任何现实的恐吓都更能震慑迷信的商人。
再者,他恩威并施,许以光明未来。
他承诺:“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尚书·盘庚上》)我带领你们迁徙,是为了安定国家。又描绘迁殷后的美好蓝图:“用永地于新邑。”(《尚书·盘庚上》)在新都邑永久安居下来。同时严厉警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尚书·盘庚上》)从今往后,做好你们的事,摆正你们的位置,管住你们的嘴。惩罚到你们身上,可别后悔!胡萝卜加大棒,政策清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直指核心矛盾——贵族豪强。
盘庚最犀利的言辞,对准了那些倚仗权势、贪婪聚敛、阻挠迁都的旧贵族。他怒斥:“汝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尚书·盘庚上》)你们不要欺侮老成人,也不要轻视孤幼。各自管好自己的一摊,尽力效劳,听我一人的谋划。他特别强调:“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尚书·盘庚下》)不要聚敛财宝,要为民谋生建立功业。把恩德施给民众,永远能与我同心。这话的矛头所指,再清楚不过。迁都,不仅是换地方,更是盘庚打击旧既得利益集团、重塑王权经济基础、整饬吏治的一次大手术。把都城从旧贵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奄地连根拔起,迁到一个新环境,旧的关系网和利益格局会被最大程度打破,盘庚可以凭借王权,在殷地重新分配土地、安置臣属,建立一套更听命于王室的新的统治班底。
那么,为什么是殷?
盘庚选择殷地,绝非盲目或无奈,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战略抉择。殷地(安阳)地处太行山东麓、古黄河西岸的冲积扇上,地势相对高敞,能有效避开水患频仍的古黄河主流道(这是此前多次迁都的梦魇)。它西靠太行天险,东面是大平原,易守难攻,且有山林、河流、沃野等多种资源,能支撑一个大型都城的长期生存。从地理位置看,它更接近“天下之中”,便于控制四方,尤其是监控和压制西方、北方的方国。后来的考古发现证明,殷墟规模宏大,宫庙、作坊、墓葬区规划严整,其作为都城的气象远非此前任何一处商都可比。盘庚,为商王朝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长治久安的“天命之宅”。
经过艰难甚至激烈的斗争(《竹书纪年》有“盘庚旬,自奄迁于北蒙,曰殷”的记载,“旬”可能指一种强制手段),盘庚最终成功了。他“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尚书·盘庚下》序)率领臣民渡过黄河,回到了成汤故都的范畴(殷地近亳),结束了“九世”以来“五迁无定处”的漂泊。
迁殷之后,盘庚“行汤之政”,整顿内治,局势逐渐稳定。《史记》说:“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盘庚迁殷,如同一剂猛药,强行打断了“九世之乱”的恶性循环。它通过空间上的彻底转移,重塑了王权权威,打击了割据贵族,凝聚了涣散的人心,并为商王朝后续数百年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地理与制度基础。
一个持续了上百年的混乱时代,终于被一个意志如铁的男人画上了句号。商朝这艘几乎沉没的巨轮,在盘庚手中被艰难地拖进了“殷”这个安全的港湾,开始了伤口的愈合与龙骨的重铸。然而,盘庚解决了生存问题,却尚未实现强大的复兴。真正让商朝在这片新土地上绽放出震惊后世辉煌的,将是他的侄孙——那位被称为“武丁大帝”的君王,和他那位能征善战的王后“妇好”。一个属于青铜与甲骨、征战与祭祀的巅峰时代,即将在殷墟这片土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