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贞人与占卜——神权政治的实际运作
神谕的“制造者”
咱们上回在“地下的档案馆”里,把甲骨文这宝贝翻来覆去瞧了个够。可光看成品不行啊,就像您得到了一份绝密会议纪要,上头签字画押的人是谁?会议是在哪儿、怎么开的?谁做的记录?不把背后这套流程和人弄明白,那纪要也只是一叠死纸。
甲骨文也一样。那些决定国家打仗种田、生老病死的“天意”,到底是怎么从虚无缥缈中,“落地”成龟甲上那一行行冷峻刻辞的?这就得把镜头,从冰冷的“档案库”,转向烟雾缭绕、弥漫着神秘与严肃气息的“生产车间”——商王的占卜现场。而车间里最关键的操作工,就是频频出现在卜辞开头的那些人:贞人。
“癸巳卜,?(qué)贞:旬亡祸?”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卜辞格式。“癸巳”是日子,“卜”是占卜这件事,“?”就是贞人的名字,最后“旬亡祸”是问题:未来十天没灾祸吧?
您看,贞人的名字,是和日期、事件并列的核心要素,堂堂正正刻在最前端。这本身就说明,他们绝非跳大神的江湖骗子,而是商王朝国家机器里,一套专业化、职位化、甚至可能世袭化的神圣职务。
这帮人都是啥来头?
首先,他们很可能是高级贵族,甚至就是王室旁支的子弟。《尚书·君奭(shi)》里追述商朝名臣,提到“巫咸乂(yi)王家”,说巫咸(很可能就是贞人集团的领袖或化身)治理着王家。能让王家放心把“通神”这等头等大事交托的,非亲即贵,还得是知根知底、文化水平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其次,他们是知识垄断阶层。要干贞人这活儿,门槛高得吓人。你得会认字写字吧?甲骨文那会儿可没字典,全凭口传心授,一个字可能好几种写法,你得门儿清。你得懂一套复杂到极致的历法和祭祀谱系吧?哪天祭哪个祖宗、用啥仪式、配什么牺牲,不能出半点差错。你得熟悉国家大小事务吧?从农业气象到边境军情,否则连问题都问不到点子上。最后,你还得有一手绝活:解读“兆纹”。灼烧甲骨后裂纹的走向,哪道主吉,哪道主凶,这里头的“解释权”,可是贞人权力核心中的核心。
所以,贞人集团,是集史官、祭司、天文学家、高级顾问于一身的超级精英。他们用知识构筑起一道常人难以逾越的屏障,垄断了人间与鬼神世界的“专线电话”。
那么,这套“通神热线”具体怎么操作呢?咱们试着还原一下那个庄严又紧张的现场:
想象一下,在殷都宗庙区附近,或许有一处专门的“卜室”。商王武丁眉头紧锁,因为北方土方又劫掠了边邑。打还是不打?他需要“天意”来加持决策,或者,来分担责任。
他召来以“?”或“宾”为首的贞人小组。贞人恭敬地请出早已备好的千里迢迢进贡来的龟腹甲(用龟,因其寿长通灵;用腹甲,因其平整易刻)。这龟甲可能来自南方,本身就象征着王权对远方的控制。
贞人先进行“示龟”与“攻龟”的预处理,整治光滑。然后,用青铜钻子在龟甲背面钻出一些不穿透的圆窝,旁边再凿出枣核形的长槽。这个过程叫“凿钻”,极有讲究,钻凿的疏密、深浅,可能直接影响裂纹的走向。
准备就绪,最关键的环节来了:命辞。商王或由贞人代述,将问题清晰说出:“今载王共人呼妇好伐土方?”(今年王征集军队,命令妇好征伐土方,会获胜吗?)贞人用毛笔,或许蘸着朱砂,将问题写在龟甲正面相应的位置。这便是“署辞”与“命辞”。
接着,贞人(或专门的“灼龟者”)用烧红的圆形木柱(“焌(jun)契”),灼烫背面的钻凿处。随着“噗”的一声轻响与一缕青烟,甲骨因受热不均,在正面对应位置“卜”地裂开纵横交错的纹路。这便是“兆璺(wèn)”,被视为鬼神给出的答案。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商王的目光,都聚焦在贞人脸上。贞人俯身,仔细审视兆纹的粗细、长短、走向,结合他那套秘而不宣的“解兆秘籍”,片刻沉吟,向王禀报:“王占曰:吉。” 或“王占曰:有祟(sui)。” 这被称为“占辞”,是王(或代表王的贞人)对兆象的解读。请注意,最终的解释权,在理论上归于“王”,这确保了神权始终笼罩于王权之下,但实际操作中,贞人的引导性意见至关重要。
得到吉兆后,或许一场伟大的征伐就此决定。而这份完整的“占卜档案”,从问题到兆象再到王的决断,会被贞人用锋利的青铜刀或玉刀,一丝不苟地刻在兆纹旁边,这便是“刻辞”。有时,事情过去好几天甚至几个月后,如果应验了(比如妇好果然大胜),还会补刻上“验辞”:“之役,允获。”(这场战役,果然有所擒获。)
一套流程下来,从物理灼烧到心理阐释,最后到文字固化,一次“天意”的标准化生产才告完成。它严谨、精密、充满仪式感,将不可知的恐惧,转化为可操作、可追溯的“神谕”,从而为王朝的行动提供了至高无上的合法性依据。
然而,在这神圣庄严的表象之下,权力博弈的暗流从未停止。贞人,这些神意的“翻译官”,真的只是被动的传声筒吗?王权,又如何确保这支“通神”的队伍,永远忠于自己,而不让神意成为挑战自己的工具?当我们窥见这套机器的精密,下一个更核心的问题便随之浮现:究竟是谁,在真正掌控这台机器的开关?
神坛上的权柄
看明白了贞人如何“生产”神谕,咱们就得往深处再挖一锹:这套看似服务于王权的神权体系,会不会反过来,把王权也给框进去?换句话说,商王和贞人集团,到底谁拿捏着谁?
这事儿,有点像现在的专家咨询会和最终决策。贞人提供了专业的“神学意见”和“风险评估报告”,但拍板的,终究是商王。甲骨文里清一色的“王占曰”格式,就在反复强调这一点:最终解释权,归王所有。天意是原材料,但把它加工成何种政策,王的意志才是关键。
可王也不是为所欲为。他被“卜以决疑”这个文化传统给“绑架”了。大到出征,小到出游,不占卜一下,心里就不踏实,臣民也觉得你不靠谱。《礼记·表记》里总结商代风气就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 整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就是建立在“尊神事鬼”的基础上。商王自己,就是这套价值观最大的代言人和被困者。他必须不断地占卜,不断地获得“吉”兆,来证明自己依然受上天眷顾,统治依然合法。这就给了贞人集团巨大的隐性权力——他们虽然不能直接说“王,您错了”,但他们可以通过兆象的解读(“王占曰”之前的建议)、通过选择占卜的问题(哪些事需要问神,哪些可以不问),来深刻地影响甚至引导王的决策。
所以,王权与贞人集团的关系,是一种 “共谋”下的微妙制衡。王需要贞人的专业知识来沟通神灵,为自己的统治披上神圣外衣;贞人需要王的权威和资源,来维持自己崇高的社会地位和知识垄断。两者合力,演出“神权政治”这场大戏,共同统治着那些相信“天命”的臣民与方国。
但这平衡非常脆弱。一旦王权衰落,或者贞人集团尾大不掉,这柄“神权”双刃剑就可能伤及王者自身。
商朝历史上,可能就发生过这样的震荡。咱们前面提过的“九世之乱”,王朝中期百年动荡,王位继承乱七八糟。那段时期的甲骨卜辞(如果能有更多发现),或许就能揭示贞人集团在王室斗争中,是如何选边站队、如何用“神意”来为某位王子背书,从而深度介入乃至搅乱继承秩序的。
到了商末,矛盾可能激化了。那位着名的武乙王,史书说他“射天”(《史记·殷本纪》),把盛血的皮囊挂起来当靶子射,号称“射天”。这举动被后世解释为荒诞暴戾,但换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一次王权对神权的激烈反抗?是对贞人集团所代表的、可能已束缚王权手脚的“神意解释权”的一次公开挑衅?他想告诉所有人:我,人王,不总是听凭那些龟骨裂纹和解释裂纹的人摆布!
武乙的结局很惨,据说被雷劈死了。这记载本身,很可能就是后来掌握话语权的贞人集团(或其精神继承者)给他扣上的“黑帽子”:看,这就是亵渎天神的下场!这恰恰从反面证明,神权与王权的斗争,曾何其激烈。
说到底,甲骨占卜这套复杂到极致的系统,是商朝统治的超级稳定器,也是潜在撕裂器。它用“天意”这面大旗,凝聚了人心,规范了秩序,论证了征伐,让王朝的运转有了一套“超越人力”的终极理由。但它的副作用是,让整个国家政治笼罩在神秘主义的氤氲里,将巨大的权力赋予了并非总能与王同心同德的贞人集团,并且,让决策过程依赖于裂纹而非全然理性。
当“吉”兆一再降临,却无法挽回战场败局;当虔诚的祭祀举行无数次,仍不能阻止山河日下时,这套神权政治的信用,便开始破产了。人们,至少是那些顶层的聪明人,会不会开始怀疑:究竟是天不佑商,还是这套“通神”的把戏,本身就有问题?
于是,一种新的、更倾向于“人”和“德”的统治哲学,开始在西方悄然孕育。而商朝自己,也将用另一种更永恒、更直观的物质形式——青铜礼器,来试图巩固这摇摇欲坠的神圣秩序。如果说甲骨文和占卜,是人与神沟通的“瞬间性”话语,那么青铜礼器,便是将这种沟通的结果与等级秩序,凝固为永恒的、可视的、可传承的实体象征。
下一章,咱们就来看看,这些沉默的青铜巨鼎与精美酒器,是如何用自身的重量、形制和狰狞纹样,讲述着比甲骨卜辞更加直白、也更加沉重的权力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