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一章,在烟雾缭绕的卜室里,看尽了贞人如何与鬼神“沟通”,把虚无缥缈的“天意”变成甲骨上一道道确凿的刻痕。可您想啊,那龟甲兽骨上的“神谕”,再灵验,也有个致命的弱点——它太脆弱,也太“私密”了。
一次占卜,或许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但知道这结果的,无非是王、贞人和少数亲贵。那裂纹与刻辞,深藏于宗庙档案,寻常百姓、四方诸侯,乃至后世子孙,谁能得见?神权的威严,若只停留在几间卜室和一堆骨头上,这力量便传不远,也难固化。
于是,商人需要一种更宏伟、更坚固、也更“公开”的形式,把“王权神授”这个核心理念,锤打成看得见、摸得着、甚至扛不动的实体。这实体,必须足够沉重,以匹配权力的分量;必须足够精美,以彰显文明的高度;更必须足够永恒,能穿越时间,向当世与后世持续呐喊。他们找到了答案——青铜礼器。
如果说甲骨文是商人与鬼神“窃窃私语”的瞬间记录,那么青铜礼器,就是他们将这次对话的权威结论与由此确立的人间秩序,一起熔铸而成的永恒纪念碑。
这转变,背后是一场技术与观念的双重革命。
先说技术。从二里头文化晚期那略显朴拙的小件青铜器,到殷墟时期庞大如后母戊鼎(原名司母戊鼎) 的国之重宝,商人的青铜铸造技术,实现了堪称恐怖的飞跃。这尊鼎,重达832.84公斤(《殷墟妇好墓》相关研究数据),要用到“块范法”,先塑泥模,再翻外范,刻花纹,制内芯,最后合范浇铸。光是预热的陶范和高达一千多度的铜水灌注,其间温差控制、排气防裂,就是一场生死赌博。没有高度专业化的“百工”作坊体系,没有国家层面不计成本的资源投入(铜、锡、铅矿料,木炭,食物供养工匠),根本玩不转。
铸造青铜器,本身就是国家实力最硬核的炫耀。它无声地宣告:瞧,我能调动多少矿山、多少工匠、多少粮食来完成这“无用”的奢华?这跟后世修金字塔、建大教堂的逻辑,如出一辙。
再说观念。这些耗费巨资铸成的宝贝,主要不是用来打仗(那是兵器的事),也不是用来干农活(工具有更廉价的替代品)。它们绝大部分,是用于祭祀宴飨的“礼器”。这就引出了青铜礼器最核心的功能:它是沟通人神的媒介,更是界定人伦的标尺。
《左传》里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排头一位。祭祀时用什么器?怎么用?这里头的规矩大了去了。商人似乎已经奠定了一套初步的“列器制度”。虽然不如周朝“天子九鼎八簋(gui)”那么整齐划一,但墓葬考古给了我们明证:不同等级的贵族,墓里陪葬青铜器的种类、数量、大小、组合,截然不同。
比如,王的配偶妇好,墓中出土青铜器468件,其中礼器210件,器类齐全,有鼎、簋、尊、罍(léi)、壶、瓿(bu)、卣(you)、爵、觚(gu)、斝(jiǎ)等等,几乎是个“青铜器博览会”。(《殷墟妇好墓》发掘报告)而一个中等贵族或方国首领的墓,可能就只有几件鼎、爵、觚的基本组合。至于平民和小贵族,或许一件也没有,只能用陶器替代。
这差别,就是权力的可视化。您是什么级别,您就有资格在祭祀祖先、宴请宾客时,使用什么样规格的“道具”。一套青铜礼器摆在宗庙或宴席上,不用开口,您的身份、地位、与王室关系的亲疏、乃至掌控的资源,就都一目了然。它是一套凝固的、沉默的、却人人能懂的政治语言。
那么,这套“语言”的“语法”是什么?它又是通过哪些令人过目不忘的“词汇”,来讲述关于权力、恐惧与信仰的复杂故事的呢?当我们走近那些巨鼎,凝视其上狞厉的纹饰,或许能听懂几分那跨越三千年的沉重诉说。
咱们走近了看,这些青铜礼器慑人心魄的力量,一多半来自它们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狰狞神秘的纹饰。最主角的纹样,莫过于那张着名的“脸”——饕餮纹。
这“饕餮”(tāo tiè)是个啥?《吕氏春秋》里说:“周鼎着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吕氏春秋·先识》)意思是周鼎上刻饕餮,有头没身子,吃人没咽下去,祸害就到自己身上了。听起来是个贪婪恐怖的怪物。但商朝人把它铸在最重要的礼器上,显然不是为了辟邪那么简单。
细看商代的饕餮纹,它其实是一张经过高度抽象、对称拼合的神灵面孔。正中是鼻梁,两边是对称的、炯炯有神的巨目,头上常有角,两侧有卷曲的躯干和利爪。它不完全是野兽,更像是商人融合了各种动物特征(牛角、羊角、猛兽的眼和爪)创造出来的一个超自然的、具有神力的符号。
这张脸,通常被庄严地放置在器物的腹部中心——最醒目的位置。当它在祭祀的烟火中,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时,会产生一种令人屏息的凝视感。它凝视着祭坛下的众人,仿佛祖先或神灵正透过这双眼睛,审视着人间的一切。这种设计,极具心理震慑效果。它时刻提醒所有人:你们的一切行为,都在神祖的注目之下;王权的威严,亦如这凝视,无处不在。
除了饕餮,还有夔(kui)龙纹、云雷纹、凤鸟纹等等。夔龙如爬行的龙,常作侧身环绕之姿;云雷纹是细密的回旋线条,铺满背景,仿佛象征天空与雷电。这些纹饰布满器身,几乎不留空白,形成一种密不透风、威严肃穆的视觉效果,与甲骨卜辞那紧凑的布局,精神上一脉相承。它们共同营造出一个神圣、有序、不容僭越的视觉空间,与礼器本身一同,成为秩序的一部分。
那么,这些沉重、精美、带有神力的青铜器,在商人的生活中,究竟如何“运转”起来,发挥它“定秩序、明等级”的实际作用呢?关键就在 “礼”的现场——祭祀与宴飨。
咱们想象一场商王主持的祭祖大典。
宗庙之内,烟火缭绕。牺牲(牛、羊、猪,有时还有人牲)已备,酒醴(li)已陈。此时,并非随意摆放几个锅碗。盛放肉食的鼎、簋(gui,盛放谷物),盛酒的尊、罍(léi)、卣(you,有提梁),温酒的斝(jiǎ),斟酒的盉(hé),饮酒的爵、觚(gu)、角……一整套功能各异的青铜器,按照严格的陈设规矩,摆放在特定的位置。这就是“器以藏礼”(《左传·成公二年》)——礼的精神,就藏在器物的使用法则里。
谁来操作这些器?是商王和各级贵族。每一步动作——取爵、酌酒、献酢(zuo,回敬)、奠酒——都有规定。什么样的身份,在仪式中站在什么位置,使用哪一组器物,都有看不见的界线。比如,只有王和最高级的贵族,才能使用觚这种造型修长优美的酒器,它象征着高雅与特权。
在这一套复杂、缓慢、庄严的流程中,参与者通过身体的实践(站立的位置、手持的器物、动作的次序),时时刻刻、无处不在地感受并确认着自己在这个金字塔结构中的确切坐标。青铜礼器,就是这个坐标体系里最坚硬、最醒目的刻度。
宴飨宾客也同样如此。请谁,不请谁?谁用大鼎,谁用小鼎?谁用铜爵,谁用陶角?一席之间,尊卑尽显。这比任何言语的训诫都更有效。它把等级秩序,从抽象的观念,变成了可触、可感、可用的日常体验,深深地内化到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所以,青铜礼器系统,是商朝统治艺术的巅峰之作。它用最昂贵的物质(青铜),最复杂的技术(铸造),最神秘的艺术(纹饰),最规范的仪式(礼仪),共同构建了一个多维度的权力牢笼。它既是联系神祖、获取合法性的神圣媒介,又是区隔阶层、固化统治的社会工具。
然而,再坚固的青铜,也有其局限。它太重,太昂贵,无法普及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它的威严过于外露,甚至有些暴力,在表达更细腻、更私人化的情感与权力关系时,略显笨拙。于是,在青铜的光芒之下,一种更为温润、古老、且被赋予同样甚至更深厚道德内涵的材料——玉,始终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它比青铜更早地承载了华夏先民的信仰与审美,在沟通天人的祭祀中,在象征身份的佩戴中,甚至在“化干戈为玉帛”的政治智慧中,静静流淌。
下一章,咱们就暂时离开青铜的轰鸣与火焰,去触摸那冰凉温润的玉石,感受一下那股比青铜更久远、也更绵长的文明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