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的宫殿里,熏香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着一种老年人身上特有的、药石难掩的衰败气息。晋献公诡诸斜倚在榻上,眼皮耷拉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璧。他老了。当年那个吞并群狄、开疆拓土、让晋国崛起的雄主,如今只剩下一副被酒色和岁月掏空的皮囊。
人一老,耳朵根子就容易软。心,也容易偏。
尤其是当耳边日日响着的,是宠妾骢(li)姬那娇滴滴、又带着无尽委屈与忧惧的声音时。
一、变量引入:一个战利品的美人心计
骢姬不是晋国人。她是骊戎部落的首领献给晋献公的战利品——姐妹俩,骢姬和她妹妹。献公打了胜仗,得意洋洋地收下了这份“礼物”。他以为自己是征服者,享受胜利的果实。却没想到,这个被他掳来的女人,将用她惊人的美貌和更惊人的心计,反过来计算他,计算他的儿子们,甚至计算整个晋国的未来。
骢姬很快得宠了,而且宠冠后宫。她为老迈的献公生了个儿子,叫奚齐。有了儿子,一个母亲的心思,就会变得不一样。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权力顶端的家庭里。
她开始观察,计算。她看到了献公的三个成年儿子:
太子申生:已故夫人齐姜所生,品行端正,能力出众,领兵驻守曲沃,是公认的合格继承人。变量属性:正统、强大、威胁等级最高。
公子重耳:狐姬所生,贤能而有威望,身边聚集了一批能人。变量属性:有潜力、有团队、威胁等级次高。
公子夷吾:也是狐姬所生,能力稍逊,但也不容小觑。变量属性:不稳定因素。
而她自己生的奚齐呢?年幼,除了母亲的宠爱和君父的偏爱,一无所有。变量属性:弱小、需要扶持、目标变量。
一个清晰的“情感计算”模型,在骢姬心中建立起来。目标:让奚齐取代申生,成为晋国继承人。障碍:申生的正统地位、贤能名声,以及重耳、夷吾等潜在竞争者。可利用资源:献公对她毫无保留的宠爱和信任,以及献公晚年特有的猜忌和昏聩。
她不需要懂军事,不需要会治国。她只需要精通一门学问——如何操控一个年老统治者的情感与恐惧。
二、第一步计算:植入“不安全感”病毒
骢姬没有一开始就嚷嚷着要废太子。那是蠢货的做法。她的第一步,是悄无声息地在献公心里,种下对太子、对儿子们的不信任的种子。
夜里,芙蓉帐暖,她偎在献公怀里,似是无意地叹息:“君上春秋鼎盛,自然是晋国的支柱。只是妾有时想到将来,就忍不住害怕……”
“爱姬怕什么?”献公昏昏欲睡。
“太子申生,仁厚是仁厚,可曲沃那边,军民都只知有太子,不知有君上……还有重耳、夷吾,贤名在外,结交豪杰。妾和奚齐母子势单力薄,将来……恐怕无处容身啊。”声音楚楚可怜,带着颤音。
(《左传·僖公四年》里记载了类似的谗言:“曲沃,君之宗也;蒲与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无主。宗邑无主,则民不威;疆埸(yi)无主,则启戎心。” 这已经是比较公开的进言,但私下的枕头风,只会更毒更直接。)
一次,两次,三次……“太子势力太大”“公子们收买人心”“我们母子将来必遭毒手”……这些话像慢性毒药,慢慢渗透进献公的脑海。老年人最怕什么?怕失去权力,怕被取代,怕不得善终。骢姬精准地击中了这些恐惧点。
献公开始动摇了。看申生的捷报,觉得是不是在炫耀军功?听人称赞重耳,觉得是不是在培植党羽?父子亲情,在持续不断的情感计算和恐惧灌输下,出现了致命的裂纹。
三、第二步计算:制造“道德污点”证据
光有猜疑不够,需要“实锤”。骢姬开始了更险恶的第二步。
有一次,她对申生说:“君上梦到了你的生母齐姜,你赶紧去曲沃祭祀一下,把祭肉带回来给君上。”(“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左传·僖公四年》)
申生是个老实人,孝心也重,不疑有他,照办了。祭祀后,把酒和祭肉(胙肉)送到宫里。
骢姬趁机在酒肉里下了毒(《左传》记载是“寘(zhi)毒于胙”)。等献公回来,她假装让献公先享用,献公刚要动,她“提醒”:“外面进贡的东西,得试试有没有问题。”于是把酒洒在地上,地立刻鼓起包(可能是化学反应或夸张描写);给狗吃,狗死了;给一个小宦官吃,小宦官也死了。
戏做足了。骢姬立刻哭天抢地:“太子怎么这么狠心啊!君上年纪大了,他这就等不及了吗?为了我们母子,他竟然要弑父!”(“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弑代之,况他人乎?”)
铁证如山(虽然是伪造的),加上长期积累的猜疑,献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情感计算的结果导向了预设的结论:太子要反!
申生逃回曲沃,有人劝他向献公辩解。申生怎么说?他说:“君父没有骢姬,寝不安,食不饱。我如果辩解,骢姬必定获罪。君父老了,我不能让他不高兴。”(“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
看看,骢姬的情感计算多么成功!她不仅让献公相信太子有害,甚至让太子自己,也因为不愿破坏父亲晚年的“情感依赖”(对骢姬)而放弃了申辩的机会。献公的情感天平,完全被骢姬操控了。
最终,太子申生在曲沃被迫自缢。骢姬清除掉了最大的障碍变量。
四、计算的溢出效应:系统崩溃与流亡者
除掉申生,只是第一步。骢姬立刻对重耳、夷吾等公子也如法炮制,诬陷他们参与“毒肉阴谋”。献公此刻已完全被情感计算的结果支配,派人去捉拿。
重耳和夷吾不是申生,他们没有坐以待毙,而是选择了流亡。重耳逃到了翟国,夷吾逃到了梁国。晋国一下子失去了最优秀的几位继承人,朝堂为之一空。
骢姬的计算看似大获成功。奚齐被立为太子。献公死后,按照遗嘱,奚齐继位。
然而,情感计算能操控一个昏聩的老人,却无法计算人心向背和政治现实。
晋国的贵族们不是瞎子。他们看着贤能的太子被逼死,看着有为的公子们流亡,看着一个年幼的、仅凭母亲得宠上位的孩子坐在君位上,心里能服气吗?
献公尸骨未寒,晋国的大夫里克、丕(pi)郑等人就发动了政变。奚齐被杀。骢姬姐妹和她们的儿子,在残酷的权力清算中,被“鞭杀”于市(《左传》)。骢姬精心计算了十几年,以为为儿子铺好了通天之路,最终却把儿子和自己都送上了绝路。
她算准了献公的情感,算尽了后宫的心计,却唯独算漏了一样东西——支撑一个国家的,不仅仅是君王的私情,更是贵族集团的共识、人才的储备和基本的政治伦理。当她的计算严重破坏了这些根基时,反噬的力量将是毁灭性的。
五、公式的遗产:一场持续数十年的国家动荡
骢姬死了,但她启动的这场“情感计算”引发的连锁反应,才刚刚开始。
晋国陷入了长期的内乱。奚齐死后,骢姬妹妹的儿子卓子短暂即位,又被杀。晋国一时无君,陷入混乱。
流亡在外的公子们成了新的变量。夷吾在秦国的帮助下率先回国即位,是为晋惠公。但他背信弃义,搞得天怒人怨。之后,经历更多磨难、聚集了更强大团队的重耳,在秦国的再次支持下回国,夺取君位,这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从骢姬得宠到晋文公即位,晋国乱了几十年,国力大损,骨肉相残。这一切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那个晚年昏聩的晋献公,和他对骢姬那份被精心计算、进而无限放大的偏爱。
骢姬的“公式”证明:在绝对权力的体系内,操控最高统治者的个人情感,确实能短期内改变权力流向,制造巨大的破坏。但这种基于私情与阴谋的算计,因为背离了更广阔的政治现实和人心公议,最终带来的不是稳固的权力,而是系统的崩溃和漫长而血腥的震荡。
(第38章完)
骢姬的鲜血染红了晋国的宫阶,但她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已经关不上了。公子夷吾靠着许诺河西之地,借来秦国的兵车,率先踏上了回国争位的路。一个更现实、也更狡诈的赌徒登场了。下一章,看夷吾如何利用国际资本(秦国)进行一场高风险的政治并购,而他后续的“违约操作”,又将如何把晋国拖入与西陲强邻的长期债务纠纷,甚至引发一场决定国运的跨国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