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峪之行的尘埃落定,带来的并非挫败,而是沉淀后的清醒与更明确的方向。夜校的灯火下,林枫和苏念卿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内核已然不同。
林枫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实用工农技术浅说》的系统性修订之中。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增补新的技术条目,而是开始着手调整全书的架构和叙述逻辑。他新增了一个独立的章节,暂定为“因地制宜与技术选择”,开篇便引用了青石峪的案例。
“……技术并非万能钥匙,无法开启所有的锁。在平原河流旁,水车是得力助手;在深山溪流边,或许一个省力的捣衣杵更为实际。技术的价值,在于它是否真正契合一方水土,满足一方需求……”
他用质朴的语言,阐述了资源评估、需求排序和可行性分析的重要性。他将青石峪制作简易工具的过程详细记录,并提炼出“就地取材”、“先易后难”、“解决眼前急困”等原则。这些内容,不再是冰冷的技术说明,更像是与读者促膝长谈的经验分享。
苏念卿的贡献同样不可或缺。她将自己记录的、青石峪妇女们使用新工具时的具体反馈、遇到的细微问题以及她们自己琢磨出的小改进,都工整地誊抄在草稿上。比如,有妇女建议捣衣杵的支点位置可以微调,更适合蹲着操作;有人发现脱粒筒里加入几颗石子,能更好地打散纠缠的豆荚。这些来自使用一线的、鲜活的经验,让手册的内容更加血肉丰满。
“这里,加上王婶子的那个建议吧,”苏念卿指着一段关于捣衣杵的文字,“她说支点往前半寸,用起来手腕更舒服。虽然只是个小改动,但很实用。”
林枫从善如流,立刻提笔补充。他看着她专注审阅草稿的侧影,心中感慨。她早已不是被动的记录者,而是拥有了敏锐洞察力和独立判断的合作者。
提高班复课后,林枫的教学重点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急于传授更深奥的理论,而是将青石峪作为典型案例带入课堂。
他在黑板上画出青石峪的简易地图,标出溪流、坡地和村落,然后向学员们提问:“如果你们是青石峪的技术员,面对这样的情况,首先会考虑解决什么问题?会选择什么样的技术路线?”
课堂顿时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技术决策研讨会”。学员们根据林枫提供的有限信息,热烈地讨论起来。
“肯定先解决吃喝拉撒最费劲的!我看那捣衣杵就挺好!”
“坡地耕种太累,能不能弄个省力的点种器?”
“水源是关键,能不能想办法把山上的水引下来一点点?不用多,够浇菜园就行!”
王铁柱甚至根据林枫描述的溪流情况,皱着眉头说:“那水车也不是完全没戏,就是得把轮子做小点,叶片弄多些,适应小水流……就是材料更费事。”
林枫听着众人的发言,不时引导、点评。他并不给出标准答案,而是鼓励多种思路的碰撞,重点在于培养学员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能力。他发现,经过这番讨论,学员们对技术本身多了一份敬畏,也对“适用”二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苏念卿在基础班的识字教学中,也开始有意识地融入这些理念。她不再孤立地教“水”、“车”、“力”这些字,而是将它们组合成“因地制宜”、“省力工具”、“解决困难”等词语,并结合青石峪的故事进行讲解,让学员们在识字的同时,也能潜移默化地接受一种更务实、更贴近生活的技术观。
夜晚,小院的灯光下,修订手册的工作仍在继续。桌面上铺满了涂改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林枫负责核心内容的撰写和结构的把握,苏念卿则负责校对文字、绘制更清晰的示意图,并确保那些来自基层的鲜活案例被准确、生动地呈现。
有时,两人会因为一个词句的表述,或者一个案例的详略,低声讨论许久。这种讨论无关对错,只为求得最精准、最有效的表达。
“这里用‘建议’好,还是‘可尝试’好?”苏念卿指着一段关于某种土壤改良方法的文字。
林枫沉吟了一下:“用‘可尝试’吧,语气更留有余地,强调需要根据本地情况验证。”
苏念卿点点头,提笔修改。
窗外的月色静静流淌,见证着这方寸之地里,知识与经验、理性与感性的交融。修订的笔墨,不仅落在纸上,更刻入他们的思想深处。青石峪之行像一块试金石,检验了过去的工作,也淬炼出未来的方向。他们不再仅仅追求技术的“先进性”,而是更加珍视技术的“适应性”和“生命力”。这条推广之路,因了这份清醒的认知,而变得更加坚实和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