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夜校提高班的课桌上。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汗水和一种专注的气息。黑板上,林枫刚刚讲解完一个简单连杆机构的三视图画法,白色的线条勾勒出力的传递路径,清晰而理性。
台下,学员们埋首于自己的图纸,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苏念卿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亮了她面前摊开的图纸。她正在尝试独立绘制那个在青石峪大放异彩的杠杆捣衣杵。
与初学时相比,她的手法已然娴熟了许多。线条不再犹豫颤抖,而是流畅肯定;比例把握得更加准确;对于虚线和实线的运用,也渐渐有了心得。她微微蹙着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方寸图纸之上。
林枫在课桌间缓步巡视,不时停下脚步,俯身指点。当他走到苏念卿身边时,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图纸干净、清晰,结构表达准确,甚至连一些细微的、体现使用舒适度的弧形过渡都注意到了。
“这里,”他伸出食指,虚点在支架与杠杆的连接处,“可以加一个局部放大图,把榫卯结构表达得更清楚些。对于没做过木工的人,看这个会更直观。”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指导性的温和。苏念卿抬起头,对上他专注的目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嗯,我这就加上。”她点点头,拿起削尖的铅笔,在旁边空白处开始勾勒放大后的细节。
她的领悟力和执行力总是让林枫感到欣慰。他看着她专注描画的样子,日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一种混合着赞赏与更深层情感的情绪在他心中悄然涌动。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在她需要换铅笔时,默默地将一支削好的递到她手边。
课间休息,学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或者到院子里透气。苏念卿却没有离开座位,她对照着实物模型,反复检查着自己刚画完的图纸,寻找还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王铁柱拿着自己画的播种机改进草图凑过来,大大咧咧地往苏念卿桌上一放:“苏同志,你眼神好,帮俺瞧瞧,这尺寸标得对不?俺总觉得有点别扭。”
若是以前,苏念卿定然会慌乱地推辞。但此刻,她只是平静地接过图纸,仔细看了起来。她指着几个标注不清的地方,用清晰的语调说道:“王技术员,这里,箭头顶端应该指到轮廓线上;还有这个直径符号,好像漏画了……”
王铁柱听着她的指点,黝黑的脸上露出恍然和佩服的神情:“哎哟!还真是!你看得真仔细!比林工说得还明白!”他挠着头,憨憨地笑了。
苏念卿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小声道:“我也是刚学会不久……”
林枫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看到她在知识的浸润下,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与胆怯,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沉静光芒。这种成长,比任何技术的成功都更让他感到满足。
傍晚下课后,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夏日的黄昏来得迟,天边还残留着大片瑰丽的晚霞,暖风拂面,带来路边槐花的淡淡甜香。
“今天王技术员还夸你讲得明白呢。”林枫侧过头,看着身旁步伐轻快的苏念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苏念卿抿嘴笑了笑,晚霞映得她的脸颊格外红润:“我就是按你教的,把自己弄懂的地方说清楚而已。”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我现在觉得,能看懂图纸,能把想法画出来,真好。好像……又多了一种说话的方式。”
林枫心中一动。他明白她话语中的含义。图纸是一种跨越语言和经验的沟通工具,掌握了它,就意味着她真正踏入了技术世界的门槛,拥有了更独立的表达和思考能力。
“嗯,”他应道,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你学得很快,也很好。”
他的肯定像一阵暖风,吹进苏念卿的心田。她抬起头,迎上他赞许的目光,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的话语都融在了这暮色与晚风之中。
回到小院,夜色尚未完全降临。那架风力发电机在微风中缓缓转动,忠实地储存着能量。苏念卿没有立刻进屋,而是拿着今天课上画的捣衣杵图纸,走到院角的石桌旁,就着最后的天光,又审视起来。
林枫搬了把竹椅坐在她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夏夜的微风穿过院落,带来泥土和花草的气息,也轻轻拂动着苏念卿额前的碎发。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正好撞进林枫凝视着她的目光里。那目光深沉而温柔,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她的心猛地一跳,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像被某种力量定住,无法移开视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甜蜜的张力。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托出小院的安宁。
最终,林枫只是微微笑了笑,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轻轻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天快黑了,进屋点灯再看吧。”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苏念卿的心跳更快了,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收拾起图纸,跟着他走进亮起温暖灯火的小屋。
图纸上的成长,是技能的提升,更是自信的建立;夏夜的微风,不仅送来了凉爽,也悄然传递着日渐深厚的默契与情愫。在这个平凡的夏日傍晚,技术的种子与情感的幼苗,都在静默而坚定地生长着,孕育着未来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