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云那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的“邀请”与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旧染坊众人心中激起久久不散的涟漪。夜探归云客栈带来的紧张与药池筹谋的沉重尚未完全散去，新的变数又接踵而至。
送走李星云一行后，李天然在主屋内独坐了许久。窗外的日光从炽白转为橘黄，又渐渐沉入青灰的暮色，他面前的粗陶茶杯里，苏芷开的宁神药茶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莹勾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凉茶倒掉，换上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你在想什么？”她难得主动询问。李星云临走前那句“你们是不是也在查玄冥教的事情”，显然戳中了要害。
李天然端起温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他有些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我在想，李星云到底知道多少，又想让我们做什么。”他声音有些干涩，“他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每一句话都打在关键处。他猜到我们在查玄冥教，也知道玄冥教在凤翔有动作，甚至可能知道那柄‘剑’的存在。他来‘提醒’我们小心，是真的好心，还是……想借我们的手，去替他探路，甚至挡刀？”
莹勾血眸微冷：“麻烦。他想利用我们。”
“互相利用罢了。”李天然苦笑，“我们也想利用他来搅局。只是，他的‘段位’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高。而且，他提到了通文馆‘也在找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那张简陋的凤翔地图前，手指划过归云客栈、通文馆总坛、幻音坊总坛，最后停在城北一片标记着“旧校场”的区域。“李嗣源在找什么？会不会也是那柄‘剑’？或者，是和那‘剑’相关的其他东西？玄冥教、万毒窟残余、幻音坊内部势力、通文馆……几方人马的目标似乎有交集，但又各自为战。这潭水下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莹勾走到他身边，看着地图，忽然道：“李星云说，那东西可能是‘钥匙’。”
“钥匙……”李天然咀嚼着这个词，“打开什么的钥匙？宝藏？秘境？还是……某种封印？”他想起尤川巢穴中那阴邪的蛊母和血池，想起“腐骨幽兰”这种生长在极阴之地的邪物，一个更加大胆甚至有些惊悚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凤翔地下，或者附近，藏着某个与万毒窟、玄冥教邪术相关的古老秘密？那‘剑’是开启或控制这个秘密的关键？”
这个猜测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如此，那涉及到的危险和利益，将远超简单的势力争夺。
“需要更多线索。”莹勾总结道。
“对。”李天然点头，“影羽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未回。”
正说着，窗外传来三声间隔独特的鸟鸣——是影羽归来的暗号。
很快，影羽如同影子般滑入屋内，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脸色比平日更加凝重。
“首领，有新情况。”影羽声音低沉，“第一，李星云三人离开染坊后，并未回客栈，而是去了城西‘听雨轩’茶馆，约见了一个人。”
“谁？”
“通文馆‘智’字门副门主，李存礼。”影羽吐出这个名字。
李天然和莹勾同时一怔。李存礼！通文馆圣主李嗣源最倚重的智囊之一，地位超然，极少公开露面。李星云竟然私下约见了他？
“他们谈了约一炷香时间，李存礼先离开，面色如常。李星云随后也离开，神情看不出异样。”影羽继续道，“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不知具体谈话内容。但李存礼离开时，袖中似乎多了一卷东西。”
李星云私下接触通文馆核心智囊！这无疑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到底想干什么？与通文馆合作？还是另有所图？
“第二件事，”影羽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我们按照首领吩咐，追查玄冥教使重兵刃的高手和‘腐骨幽兰’可能来源。有了一条线索——城北五十里外的‘落魂坡’，是一处古战场遗址，也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乱葬岗，阴气极重，常有不祥传闻。三日前，有猎户在落魂坡深处，发现了几具奇怪的动物尸骸，像是被吸干了精血，周围泥土呈诡异的墨绿色，且残留着与‘腐骨幽兰’类似的辛辣土腥味。猎户惊恐逃离，消息在小范围传开。”
落魂坡！古战场，乱葬岗，阴气重，出现疑似“腐骨幽兰”生长环境的迹象和动物干尸！
“有没有发现人的踪迹？”李天然立刻追问。
“有。”影羽点头，“猎户称，在发现尸骸附近，看到过杂乱的脚印，其中一些脚印极深，像是背负重物。而且，前几日有山民看到，深夜有黑影往落魂坡方向去，速度很快，不似常人。”
背负重物！深夜黑影！一切都与玄冥教那神秘人及其所携“重物”对上了！
“玄冥教的人，很可能在落魂坡活动！”李天然眼中精光爆射，“那里可能就是他们藏匿‘剑’物，或者进行某种邪恶仪式的场所！腐骨幽兰的生长，需要尸气阴气，落魂坡正是最理想的地方！”
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终于抓住了一条清晰的、可能直指核心的线索！
“还有第三件事，”影羽的声音打断了李天然的兴奋，“是关于幻音坊的。阿竹通过文竹传来紧急消息：姬如雪今日午后被女帝紧急召见，在殿内停留了将近一个时辰。出来时，脸色极为难看，甚至眼角隐有泪痕。随后，姬如雪径直回了自己住处，闭门不出。幻音坊内部已有流言，说姬姑娘可能触怒了女帝，或被委派了极其艰难危险的任务。”
姬如雪！归云客栈密会的执行者！她的异常，必然与玄冥教之事有关！女帝召见，是质问？是警告？还是下达了新的、可能更危险的指令？
三条信息，如同三条毒蛇，缠绕在一起，指向同一个阴森恐怖的可能。
李星云与通文馆秘密接触。
玄冥教疑似在落魂坡进行邪恶活动。
姬如雪因玄冥教之事被女帝重责或委以危任。
凤翔的暗涌，正以惊人的速度，汇聚成一股即将爆发的恐怖潜流！
李天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分析：“李星云见李存礼，用意不明，但说明他并非完全置身事外，甚至可能与通文馆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纠葛或交易。落魂坡的线索至关重要，必须立刻确认。姬如雪的处境，说明幻音坊内部对此事的分歧或压力已经到了临界点。”
他看向影羽：“立刻加派人手，远远监控落魂坡外围，记录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是夜间。但绝不要靠近核心区域，以免打草惊蛇或遭遇不测。同时，想办法确认那猎户看到的动物尸骸和墨绿色泥土的具体位置和情况。”
“是！”
“另外，”李天然补充，“让阿竹想办法，探听姬如雪被召见的更详细原因，以及女帝对此事的最新态度。但要千万小心，绝不可让阿竹暴露。”
影羽领命，再次融入夜色。
屋内只剩下李天然和莹勾。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
“你要去落魂坡？”莹勾直接问道，血眸盯着他。
李天然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力量不足，对那里情况一无所知，冒然前去，无异于送死。而且，李星云、通文馆、幻音坊，甚至可能还有晋王的人，恐怕都盯着那里。我们一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我们需要等，也需要……制造一点动静，让别人的注意力，暂时从我们身上移开。”
“怎么做？”
李天然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把落魂坡的异常，和李星云秘密会见李存礼的消息，用最‘自然’的方式，分别透露给幻音坊和……李嗣源的对头。”
“借刀杀人？驱虎吞狼？”
“不完全是。”李天然转身，看着莹勾，“是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牵制，把水搅得更浑。只有这样，我们这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水中，才能溅起一点不会被立刻注意到的水花，或许……还能趁机摸到几条晕头转向的鱼。”
他走回桌边，摊开纸笔：“我会写两封匿名密信。一封给幻音坊，暗示落魂坡有万毒窟余孽及玄冥教活动迹象，可能与城中近期不安有关。另一封……想办法送到通文馆‘孝’字门门主李存孝手里，暗示李存礼与身份不明的外来者（指李星云）秘密接触，所图不明。”
李存孝性情暴烈，对李嗣源忠心耿耿，但对李存礼这个靠脑子吃饭的“兄弟”未必服气，且对任何可能威胁通文馆或李嗣源的事情都极其敏感。这封信，足以在李嗣源集团内部制造一些紧张和猜疑。
“至于李星云……”李天然放下笔，目光深沉，“他既然主动找上门，又给了我们‘线索’，那我们不妨‘投桃报李’。让影羽想办法，在他‘偶然’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点关于落魂坡‘闹鬼’、‘有异宝’的市井流言。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好奇，说不定……会亲自去‘看看’。”
莹勾血眸中闪过一丝异彩：“你想让他去打头阵？”
“他是最合适的‘探路石’。”李天然道，“身份特殊，实力不明，牵动各方神经。他去，无论发现什么，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让我们能看得更清楚。而且，就算他遇到危险，以他身边的护卫和袁天罡可能的关注，也不至于立刻毙命，反而可能引出更深层次的力量。”
计划周密而冷酷，充分利用了各方的矛盾和人性。莹勾看着他苍白却冷静侧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武功未复，身体虚弱，但那份于绝境中算计风云、借力打力的心智，或许比他全盛时期的内力，更加可怕，也更加……令人心悸地可靠。
“需要我做什么？”她问。
“信的内容和传递方式，我会详细告诉你和影羽。”李天然道，“另外，这几日，你要格外警惕。我怀疑，随着落魂坡线索的浮现，各方动作会加快，我们这里，未必还能一直‘安静’下去。”
莹勾点头，血眸中杀意一闪而逝：“谁来，杀谁。”
李天然笑了笑，没说什么，重新提笔，开始斟酌那两封足以在凤翔掀起新一轮暗潮的密信措辞。
窗外，秋风更紧，卷起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预告着一场席卷全城的暴风雨，正在迅速酝酿。
而在风暴眼的边缘，旧染坊的灯火，彻夜未熄。
（第12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