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旧染坊。
后院新砌的简易土灶上，大铁锅里的靛蓝染料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略带刺鼻却让人安心的气味。几根粗竹竿上晾晒着新染出的布匹，在秋日难得的晴空下，深蓝、靛青、藏青，颜色层层叠叠，虽不鲜亮，却有一种沉稳的质感。
夜枭吊着尚未完全康复的左臂，正与两个兄弟将一批晾干的布匹小心叠起。他的动作依然有些滞涩，但眼神专注，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是李天然要求的，“染坊”必须像个真正的染坊，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
影羽依旧神出鬼没，但他带回来的情报，开始呈现出一种新的、更加结构化的趋势。这得益于李天然强行拖着未愈的身体，用了整整两天时间，在昏暗的地下密室里，对影羽、夜枭和两名核心成员进行了一次“特训”。
培训内容古怪而前所未闻：如何快速、准确、不引人注意地描述目标人物的体貌特征（李天然甚至引入了类似“三庭五眼”的简化观察法）；如何记忆并复述偶然听到的对话片段，尤其是数字、地点、称谓等关键信息；如何利用市井常见的物品（如特定位置的砖石、不同形状的树叶、小贩叫卖的节奏变化）传递简单暗号；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判断信息的优先级和潜在关联性，进行初步筛选。
李天然将现代情报分析的一些基础理念，用最浅显的方式灌输给他们。没有复杂的理论，只有具体的、可操作的方法。他画了一张极其简略的“信息重要性分层图”，将信息分为“致命紧急”、“重要线索”、“背景噪音”和“无效干扰”四类，并配以简单的判断标准。
夜枭等人起初听得云山雾罩，但李天然用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几次事件举例说明后，渐渐明白过来。这种将纷乱信息“分门别类、按图索骥”的思路，让他们在处理影羽带回的繁杂消息时，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头雾水，效率明显提升。
此刻，地下密室中，油灯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墙壁上。桌上摊开放着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条，那是过去两日汇总的、经过初步筛选的信息。
李天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他指着其中几张纸条：
“通文馆‘信’字门三名好手，于前夜秘密出城，方向西北，疑似前往落魂坡方向。”——这是来自影羽发展的一个在通文馆外围马厩帮忙的暗桩（通过观察马匹调配和人员轻装简行判断）。
“城北‘悦来’客栈，新入住三位客商，操汴州口音，但虎口有厚茧，随身行李中有硬物凸起轮廓，疑似兵器。其中一人今晨曾向掌柜打听‘附近有无僻静宽敞、适合存放大批药材的仓库’。”——这是旧书铺落魄书生提供的，他最近被李天然“资助”扩大了收书范围，开始兼营代写书信，接触三教九流的机会增多。
“幻音坊东跨院执事嬷嬷，昨夜私下抱怨，说姬姑娘心情极差，送去的晚膳原封不动退回，还砸了一只茶盏。嬷嬷言语间提及‘都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外来祸害’。”——这是阿竹冒险从给执事嬷嬷送药的药童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结合其他信息，指向姬如雪压力巨大，且与“外来者”（玄冥教？）有关。
“码头苦力中传言，近日有官船靠岸卸货，箱笼沉重，守卫森严，直接运入通文馆控制的城东仓库，未见税吏查验。”——这是影羽发展的一个老码头工提供的。
一条条看似零碎的信息，在李天然的引导和众人的讨论下，开始显现出隐约的脉络。
“通文馆派人去落魂坡，说明他们也盯上了那里，可能与我们放出的风声有关，也可能他们原本就有线索。”李天然分析，“汴州口音的‘客商’，虎口茧、带兵器、打听仓库……很可能是玄冥教的人，在寻找据点或转运点。姬如雪的压力和幻音坊内部的抱怨，印证了此事在幻音坊内部引起的波澜。至于通文馆的秘密货物……可能与晋王有关，也可能与他们在落魂坡的行动有关。”
他拿起炭笔，在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用灶灰混合胶水勉强固定在墙上的粗糙麻布上，画了几个简单的符号和连线。这是他从项目管理的“思维导图”简化而来的“情报关联图”，中心是“落魂坡\/玄冥教\/重剑”，向外辐射出“通文馆”、“幻音坊（姬如雪）”、“晋王（？）”、“李星云”等分支，每个分支下列出相关线索。
虽然简陋，却让夜枭等人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了各方势力与核心事件的潜在联系，思路顿时清晰了许多。
“首领，那我们接下来重点盯哪边？”夜枭问道。
“落魂坡是焦点，但我们人力有限，不能靠太近。”李天然道，“影羽，挑选两个最机敏、最擅长潜伏和野外追踪的兄弟，远远盯着落魂坡外围主要路径，记录进出人员、时间、大致去向即可，绝不要深入。重点记录是否有通文馆的人、疑似玄冥教的人、或者……李星云他们出现。”
“是。”
“夜枭，你重点跟进通文馆那批秘密货物。想办法确认货物内容，或者至少弄清楚运入哪个具体仓库，守卫情况如何。可以从码头搬运工、仓库外围的杂役、甚至负责清理垃圾的人入手，小心接触。”
“明白。”
“至于幻音坊这边……”李天然沉吟，“阿竹那条线不能断，但要更加小心。重点确认姬如雪是否被委派了与落魂坡或玄冥教相关的具体任务，以及女帝对此事的最新态度是否有变化。”
分派完毕，李天然感到一阵眩晕，扶着桌沿才站稳。连日的殚精竭虑和伤势未愈，让他的身体再次发出警告。
莹勾一直沉默地站在密室入口的阴影里，此时无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一股平和的寒气渡入。
“你需要休息。”她语气冷硬，却不容反驳。
李天然没有逞强，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接下来的几天，旧染坊在表面的染布劳作下，如同一个开始缓慢转动的精密仪器。夜枭和影羽按照新的思路和方法，指挥着有限的“星火”成员，有条不紊地收集、筛选、传递着信息。效率虽然还远谈不上高，但比起之前的茫然无措，已是天壤之别。
李天然大部分时间在屋内“静养”，实则不断接收、分析汇总来的信息，更新着墙上的“情报关联图”。新的线索不断补充进来：
通文馆派往落魂坡的人于次日深夜返回，一人带伤，行色匆匆。
汴州口音的“客商”在城北租下了一个偏僻的小院，但很少外出，采买物资都由一个哑仆负责。
姬如雪闭门三日后，终于露面，神情冷峻，带了一队精锐弟子出城，方向亦是西北。
通文馆秘密仓库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且换上了李存孝的亲信。
而李星云一行，在“偶然”听到落魂坡“闹鬼且有异宝”的流言后，果然表现出了浓厚兴趣，陆林轩甚至偷偷去市集买了桃木剑和符纸，被李星云嘲笑了一番，但他们前往落魂坡探查的意图，已昭然若揭。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李天然的预想发展。各方势力被引向落魂坡，互相牵制、猜忌的网正在张开。
然而，就在李天然暗自松一口气，准备进一步筹划如何“火中取栗”时，一个意外到极点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旧染坊上空。
消息是阿竹通过那盆文竹，在午时送药时，用颤抖的声音“汇报药材知识”传递来的。小孩强装镇定，但眼中满是惊惧：
“昨夜子时……姬姑娘回城……身受重伤……是被苏先生和几个姐姐抬回来的……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女帝震怒……封锁了消息……但、但苏先生配药时……手一直在抖……药方里……加了‘九死还魂草’……”
姬如雪重伤垂危！在落魂坡？！
李天然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莹勾的血眸骤然收缩，一步跨到他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计划出现了致命的偏差！他预想过落魂坡的危险，预想过各方冲突，甚至预想过李星云可能遇到麻烦……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遭受重创的，竟然是幻音坊的姬如雪！而且伤势严重到需要动用“九死还魂草”这种传说中吊命的奇药！
姬如雪的实力他清楚，能将她伤至如此地步，落魂坡隐藏的东西，恐怕远比“玄冥教活动”或“万毒窟遗迹”更加恐怖！
女帝震怒，消息封锁……这意味着幻音坊将不再保持克制，很可能采取极端激烈的反应！而姬如雪的伤，也必然会彻底改变凤翔各方势力的算盘和行动！
“麻烦……大了。”莹勾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天然扶着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星火刚刚点燃，还未来得及燎原，便被这突如其来、充满血腥味的狂风，吹得明灭不定，岌岌可危。
凤翔的天，真的要变了。
（第12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