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凤翔城西，旧染坊后院。
李天然用井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凉刺骨的水让他因连夜奔波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莹勾抱着手臂靠在门边，血眸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泛着冷色。
“你真的要去见李星云？”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必须去。”李天然直起身，用布巾擦干脸上的水，“姬如雪只有三天时间，而能破解这个局的，现在可能只有两个人——袁天罡，或者李星云。”
“袁天罡不会管这种小事。”莹勾淡淡道，“在他眼里，除了李唐天下，别的都是蝼蚁生死。”
“所以只能是李星云。”李天然看向墙角的兵器架，那里挂着几把普通的钢刀，“而且我猜，袁天罡可能早就给李星云留了后手。”
他走到桌边，拿起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勾勒。记忆中的画面逐渐清晰——那是原作中一段容易被忽略的闪回：幼年的李星云在剑庐后山，袁天罡背对着他，以树枝在地上画出复杂的阵图。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天地为牢，缚灵为契。”
当时李星云不过八九岁，蹲在地上看得一头雾水。袁天罡的声音冰冷如铁：“这套阵法，不需要内力催动，只需记住步法和口诀。将来若遇上你打不过、又逃不掉的对手，可用此阵困他片刻。”
“那要是还打不过呢？”小星云仰头问。
“那就跑。”袁天罡转身，面具下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记住，阵法只能维持一刻钟。一刻钟后，要么你已远遁，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套阵法的名字，李星云一直记得——缚灵阵。以天地元气为锁，以自身气血为引，画地为牢，禁锢一方时空。
“袁天罡教李星云缚灵阵，本意是让他保命。”李天然放下炭笔，纸上已经画出了一个七星星图，每个星位旁标注着步法口诀，“但用在这里，恰好可以克制生祭大阵的怨灵反噬。”
莹勾走到桌边，低头看着那幅阵图。她的血眸微微收缩：“这是……以身为饵的阵法。布阵者需站在阵眼，承受所有反冲。”
“对。”李天然点头，“所以袁天罡才说‘只能维持一刻钟’。超过时间，布阵者的气血会被阵法抽干。但如果我们能精准控制——”
“如果李星云根本不知道这套阵法怎么用呢？”莹勾打断他，“你刚才说，那是他小时候学的。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记得多少？”
李天然沉默了。
这也是他最大的顾虑。原作中李星云确实用过一次缚灵阵，但那是在生死关头下意识的爆发，之后再也没有施展过。这意味着要么他掌握得不熟练，要么……袁天罡教的本身就是残缺版。
“那就帮他回忆起来。”李天然最终说道，“我有阵图，李星云有基础。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他有龙泉剑。龙泉剑的至阳剑气，是启动缚灵阵最好的‘引子’。”
影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首领，找到李星云他们的踪迹了。”
“在哪？”
“城西‘老孙头面摊’。”影羽语速很快，“他们三个卯时就在那里吃面，已经坐了半个时辰。张子凡还添了两次汤。”
李天然一愣：“他们在等什么？”
“不像是在等人。”影羽道，“属下观察过，他们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三条街巷的交叉口。而且陆林轩一直按着剑柄，张子凡的扇子也没离手——他们在戒备。”
李天然和莹勾对视一眼。
“有人盯上他们了。”莹勾说。
“或者……他们在等某个消息。”李天然抓起斗笠，“走，我们也去吃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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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城西“老孙头面摊”。
这面摊摆在两栋旧屋之间的窄巷口，只支了三张破旧木桌。灶台上的大锅热气腾腾，煮面的老头动作麻利，对巷子里偶尔经过的带刀江湖客视若无睹——在凤翔，这太常见了。
最里面的那张桌子，李星云正捧着海碗喝最后一口面汤。陆林轩小口吃着，眼睛却不时扫向巷子两端。张子凡摇着扇子，白衣纤尘不染，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师兄，咱们还要等多久？”陆林轩压低声音，“这都第三碗了。”
“急什么。”李星云放下碗，用袖子抹了抹嘴，“老张不是说了嘛，通文馆的人卯时三刻会从这条街经过。咱们就在这儿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张子凡合上扇子：“星云，我得到的消息是，李存忠亲自带队，往落魂坡方向去了。但具体去做什么，探子没查出来。”
“落魂坡……”李星云摸着下巴，“昨天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闹鬼、有异宝。现在通文馆也掺和进来——张兄，你们通文馆什么时候对‘鬼’感兴趣了？”
张子凡苦笑：“我那位义父的心思，谁能猜透。不过……”他顿了顿，“我听说幻音坊的姬如雪，昨夜在落魂坡受了重伤，现在生死未卜。”
李星云拿着筷子的手停住了。
“姬姑娘？”陆林轩也抬起头，“她武功不弱啊，谁能把她伤成那样？”
“不知道。”张子凡摇头，“幻音坊封锁了消息，但九死还魂草都用上了，恐怕……”
他没说下去。
李星云沉默了几秒，忽然笑道：“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她幻音坊的人出事，自然有女帝管着。咱们啊，就看个热闹。”
他说得轻松，但握筷子的指节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面摊又来了客人。
一男一女，都戴着斗笠。男子穿着普通的青布短打，女子一袭黑衣，斗笠边缘垂下黑纱，看不清面容。两人在靠外的那张桌子坐下，男子开口道：“老板，两碗素面，多放葱花。”
声音不高，但李星云的耳朵动了动。
这声音……有点耳熟。
他装作不经意地侧头瞥了一眼。那男子正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但苍白的脸，约莫二十五六岁，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女子依旧戴着斗笠，黑纱遮面，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的下巴。
没什么特别的。
李星云转回头，继续扒拉碗里剩下的几根面条。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种异样感——那男子的气息太平稳了，平稳得不像普通人。而那个黑衣女子，明明就坐在三丈外，却仿佛隔着一层雾，感知不到任何内力波动。
要么是真正的普通人，要么……是顶尖高手。
“师兄？”陆林轩注意到他的走神。
“没事。”李星云摇摇头，放下筷子，“老板，结账。”
就在这时，巷子东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四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清一色黑袍，胸前绣着银色的“忠”字。为首的是个矮小精悍的中年人，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四射——正是通文馆十字门门主之一，李存忠。
面摊上的几桌客人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李存忠的马队经过面摊时，忽然勒马停下。
“吁——”
李存忠那双小眼睛扫过面摊，在李星云三人身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靠外那张桌子的黑衣女子身上。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虽然那女子戴着斗笠黑纱，但那种冰冷、死寂的气息……错不了。
“莹勾？”李存忠的声音尖细，“你居然还在凤翔。”
面摊上的空气瞬间凝固。
煮面的老孙头手一抖，勺子掉进锅里。几个客人慌忙起身，扔下铜钱就跑。
李星云的手按在了腰间龙泉剑的剑柄上。陆林轩和张子凡也同时戒备。
莹勾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她只是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慢条斯理地送进黑纱之下。
“李存忠。”她的声音透过黑纱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滚。”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让李存忠身后的三名骑士同时握住了刀柄。
李存忠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在权衡——莹勾是玄冥教尸祖，实力深不可测。但如果能在这里擒下或击杀她，对通文馆来说是大功一件。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有伤在身？
“莹勾姑娘。”李存忠挤出笑容，“我们通文馆与玄冥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昨日落魂坡出了点事，幻音坊的姬如雪重伤垂死。我们怀疑是玄冥教所为，所以……莹勾姑娘可否随我们走一趟，解释清楚？”
他在试探。
莹勾终于抬起头。黑纱晃动，隐约能看见一双血红色的眸子。
“我说，滚。”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杀意。
李存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缓缓抬手，身后三名骑士同时拔刀。
就在这时，坐在莹勾对面的那个文弱书生站了起来。
“这位……李门主是吧？”李天然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在下李寻安，是个游方郎中。方才听李门主说，幻音坊的姬姑娘重伤垂死？”
李存忠皱眉：“你是何人？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在下只是个郎中。”李天然不卑不亢，“但医者仁心，既然听说有人重伤，自然想略尽绵力。而且……”他顿了顿，“在下对落魂坡的‘病’，略有研究。”
“病？”李存忠一愣。
“对，病。”李天然走到面摊中央，目光扫过李存忠，最后落在李星云身上，“落魂坡不是什么闹鬼，也不是有什么异宝。那里是被人布下了一座‘病阵’——一座以活人生魂为养料，滋养邪物的生祭大阵。”
李星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李存忠的脸色也变了：“胡言乱语！什么生祭大阵——”
“李门主何必急着否认。”李天然打断他，“通文馆派李存孝的亲信带着重弩去仓库，不就是为了防备‘那种东西’吗？”
李存忠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这件事是通文馆最高机密，这个自称郎中的年轻人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存忠厉声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判官笔上。
“我说了，郎中。”李天然微笑，“而且是个刚好知道怎么治这种‘病’的郎中。”
他转身，直面李星云：“李公子，如果在下没猜错，你腰间那把用布包着的剑，剑柄应该是明黄色的吧？”
李星云的手死死按住剑柄，眼神锐利如刀：“你怎么知道？”
“因为能治这种‘病’的药引，天下只有一味。”李天然一字一顿，“龙泉剑，至阳至刚的龙泉剑气。”
面摊上死一般的寂静。
连煮面的老孙头都屏住了呼吸，悄悄缩到了灶台后面。
李存忠的小眼睛里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他在快速判断——这个李寻安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龙泉剑？他又怎么知道落魂坡的秘密？
更关键的是……他和莹勾是什么关系？
“李公子。”李天然继续道，声音平静而清晰，“姬如雪中的是‘影噬’，一种被生祭大阵豢养的怨灵侵体的邪术。若不及时救治，三天之内，她的魂魄会被彻底吞噬，变成行尸走肉。而要救她，需要做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用龙泉剑气暂时压制阵法怨气。第二，在压制期间，有人进入阵眼，拔出阵眼处的‘锁魂重剑’，彻底停止阵法运转。”
“但拔剑之人，会被怨灵反噬，成为新祭品。”李星云冷冷道，“你想让我去送死？”
“不。”李天然摇头，“不需要你去拔剑。只需要你……布下一个阵。”
他走到李星云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展开。
纸上是用炭笔画的七星阵图，每个星位旁都有详细的步法口诀注解。阵图最上方，是三个古朴的篆字——
缚灵阵。
李星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张阵图……他见过。在剑庐后山，在袁天罡的树枝下，在他八岁那年的午后。
“你怎么会有这个？！”李星云的声音变了调。
“这不重要。”李天然将阵图推到他面前，“重要的是，你还记得怎么布这个阵吗？袁天罡应该教过你——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天地为牢，缚灵为契。”
李星云的脸色变得极其复杂。震惊、困惑、警惕，还有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愤怒。
袁天罡。这个名字是他心中最深的刺。
“你到底是谁？！”李星云低吼，“为什么会知道袁天罡？为什么会知道缚灵阵？！”
“我是能救姬如雪的人。”李天然迎着他的目光，“也是能让你用上这套阵法，真正救一次人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李公子，袁天罡教你这套阵法，是让你保命。但今天，你可以用它来救命。救一个……或许你并不喜欢，但绝不该这样死去的人。”
李星云死死盯着那张阵图。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袁天罡冰冷的声音，复杂的步法，那些他当年觉得毫无用处的口诀……
“就算我会布阵。”他咬着牙，“谁来拔剑？拔剑的人还是会死！”
“我来。”李天然说。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莹勾猛地站起身，黑纱下的血眸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你疯了？！”
李存忠也惊呆了。这个文弱书生……要自己去送死？
李星云更是难以置信：“你？你连内力都没有——”
“所以怨灵反噬对我的影响最小。”李天然平静道，“生祭大阵的怨灵需要的是‘气血’和‘魂魄’。我内力全无，气血稀薄，对它们来说就像……一块嚼不烂的硬骨头。而只要李公子你的缚灵阵能困住怨灵一刻钟，我就能拔出重剑，毁掉阵眼。”
他在撒谎。
莹勾知道他在撒谎。怨灵反噬才不会管你有没有内力，那是直接作用于魂魄的侵蚀。这个书生根本是在赌命。
但她没有拆穿。因为她看见李天然背在身后的手，对她做了一个手势——一个让她稍安勿躁的手势。
“李公子。”李天然继续道，“时间不多了。姬如雪只有三天，而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落魂坡。如果你不愿意……”
他收起阵图：“那就当在下没说过。只是姬姑娘这条命，恐怕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李星云的拳头握紧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姬如雪的样子——那个冷冰冰的幻音坊女弟子，在剑庐外与他交手时凌厉的剑法，在渝州城时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人性……
还有女帝。如果姬如雪真的死了，女帝会发疯。到时候幻音坊与通文馆、玄冥教全面开战，整个凤翔都会变成血海。
更关键的是……他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这样死去吗？
“师兄……”陆林轩小声唤道。
张子凡也低声道：“星云，此事蹊跷太多，需从长计议。”
李星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看向李天然：“阵图给我。”
李天然将阵图递过去。
李星云接过，快速扫了一遍。阵图上的注解极其详尽，甚至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完整。有些步法的细节，连他都忘了，这上面却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个李寻安……到底是谁？
“我需要一个时辰熟悉阵法。”李星云沉声道，“一个时辰后，落魂坡见。”
“好。”李天然点头，“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解决眼前的事。”
他转身，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存忠。
李存忠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听明白了——落魂坡有生祭大阵，姬如雪重伤，龙泉剑能压制阵法，缚灵阵能困住怨灵……
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如果能趁李星云布阵、李寻安拔剑的时机，一举拿下龙泉剑，甚至擒获莹勾……那他在通文馆的地位，将无人能及。
“李门主。”李天然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劝你不要打歪主意。生祭大阵一旦失控，怨灵会无差别攻击所有活物。到时候别说立功，你能活着离开落魂坡都是万幸。”
李存忠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你可以不信。”莹勾忽然开口，声音冰冷，“但如果你敢碍事，我现在就杀了你。”
黑纱无风自动，一股恐怖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条小巷。
李存忠身后的三匹马同时受惊，人立而起。三名骑士拼命勒住缰绳，脸色发白。
李存忠的额头渗出冷汗。莹勾的杀气是实打实的，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凶戾。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敢多说一句，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
“……我们走。”李存忠咬着牙，调转马头。
马蹄声远去。
面摊上只剩下李星云三人，和李天然、莹勾。
“一个时辰。”李星云最后看了李天然一眼，“落魂坡南侧悬崖下，我等你。”
说完，他带着陆林轩和张子凡转身离开。
巷子里安静下来。
李天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番对峙，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李存忠若真动手，莹勾或许能杀他，但通文馆的后续报复，他们现在根本承受不起。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莹勾走到他身边，血眸透过黑纱盯着他，“怨灵反噬对你影响最小？”
李天然苦笑：“假的。但如果不这么说，李星云不会答应。”
“那你还去拔剑？”
“总得有人去。”李天然看向远处逐渐升起的朝阳，“而且我有个猜想……或许，我不一定会死。”
“什么猜想？”
李天然没有回答。他只是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那是他昨夜根据记忆画出的，缚灵阵的“逆阵图”。
以身为眼，以魂为契。不是困住怨灵，而是……暂时容纳怨灵。
这是他从袁天罡那句“缚灵为契”中悟出的可能性。缚灵阵的本质，是建立一种“契约”，将灵体禁锢在特定时空。如果反过来，将契约的对象变成自己……
那在拔剑的瞬间，怨灵的反噬就会被阵法引导，暂时封存在他体内。虽然凶险，但至少不会立刻要命。
至于之后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吧。”李天然戴上斗笠，“我们也需要准备一下。毕竟一个时辰后……”
他看向落魂坡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要去做一件大事了。”
莹勾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巷口时，她忽然低声道：“如果你死了，我会让整个凤翔给你陪葬。”
李天然脚步一顿。
然后他笑了：“那为了凤翔百姓，我一定努力活着。”
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时辰后，落魂坡。
生死之局，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