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落魂坡南侧悬崖下。
正午的阳光本该炽烈，却穿不透这片枯木林上空萦绕的灰雾。光线在雾中扭曲、衰减，落地时只剩惨淡的苍白，像极了垂死之人的脸色。
李天然站在枯林边缘，仰头看着这片死寂之地。
与昨夜相比，这里的“死亡”气息更加浓重了。那些枯木的树皮开始大片剥落，露出下面漆黑如炭的木质。地面上的白色菌丝已经蔓延到了枯林外围，像一张正在缓慢收紧的巨网。
更远处，幻音坊布下的音律屏障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她们将封锁圈又缩小了半里，显然发现了阵法的异变。
“她们在害怕。”莹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已经摘去了斗笠，血眸在灰雾中显得格外妖异。
李天然点头：“阵法在加速运转。守阵灵昨夜说姬如雪只有三天，现在看来……可能连两天都撑不到。”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布包。里面是他用了一上午准备的“道具”——七面用朱砂画了符文的木牌，一捆浸过黑狗血的红绳，还有一小包从药铺买来的雄黄粉。
都是些江湖术士常用的东西，但配合缚灵阵，或许能增加几分胜算。
“你确定要这么做？”莹勾忽然问，“现在还来得及反悔。我们可以直接去找女帝，告诉她真相——”
“女帝不会信。”李天然打断她，“就算信了，她也会选择最激进的方式——强行破阵。到时候阵法反噬，整个落魂坡可能都会变成死域，姬如雪也必死无疑。”
他顿了顿：“况且……我有种感觉，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什么感觉？”
李天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枯林深处，那把半插在焦土中的漆黑重剑。
昨夜守阵灵灰衣女人的话在脑海中回响——“钥匙已经转动……囚笼即将开启……”
钥匙是什么？囚笼又是什么？
还有玄冥教。如果这真是朱友文留下的生祭大阵，那玄冥教的人在这里活动，绝不仅仅是为了“启用”或“夺取”那么简单。朱友文已死，九幽玄天神功的传承已断，谁还会对这种需要大量生魂供养的邪恶阵法感兴趣？
除非……有人想用这个阵法做别的事。
“他们来了。”莹勾忽然道。
枯林另一侧，三道身影穿过灰雾走来。
李星云走在最前，龙泉剑已经出鞘，用明黄色的布条缠住剑身，只露出三寸剑锋。剑锋在灰雾中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那是至阳剑气自然外放的表现。
陆林轩和张子凡紧随其后，两人都面色凝重。陆林轩的手一直按在断剑剑柄上，张子凡的白衣已经换成了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扇子也收了起来。
“李兄。”李星云在五步外停下，目光扫过李天然手中的布包，“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李天然点头，“李公子呢？缚灵阵——”
“温习过了。”李星云的语气有些复杂，“有些细节已经忘了，但看你的阵图，又想起来了。”
他说的是实话。那张阵图上的注解详尽到不可思议，连袁天罡当年没细说的“气血牵引之法”都有标注。这让他更加好奇——这个李寻安，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就开始吧。”李天然深吸一口气，“按照计划，我先去重剑周围布下辅助阵眼。李公子在我布阵完成后，以龙泉剑气为引，在三十丈外启动缚灵阵的主阵。阵法一旦成型，我会立刻拔剑。”
“拔剑的瞬间，怨灵反噬会被缚灵阵暂时困住。”李星云接话，“但只能维持一刻钟。一刻钟后，你必须离开重剑至少五十丈，否则——”
“否则阵法反噬会把我一起困住，成为新的祭品。”李天然笑了笑，“我知道。”
他的笑容很平静，平静得让李星云都有些动容。
这个人……真的不怕死吗？
“我跟你一起去。”莹勾忽然开口。
“不行。”李天然摇头，“缚灵阵对灵体有额外压制效果，你进去会被削弱。而且……”他看向李星云，“需要有人在阵外策应，防止意外。”
莹勾的血眸眯起，但最终没有坚持。她明白李天然的意思——如果玄冥教或者通文馆的人突然出现，需要有人能立刻应对。
“小心。”她只说了两个字。
李天然点点头，拎起布包，转身走向枯林深处。
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越往里走，灰雾越浓，温度也越低。那不是寒冷的低温，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在抚摸皮肤。
重剑就在前方三十丈处。
昨夜那个灰衣女人没有出现，但李天然能感觉到她的“注视”——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从每棵枯树的阴影里，从脚下的土地深处。
“我知道你在。”李天然停下脚步，对着空气说道，“我不是来破坏阵法的，我是来……谈条件的。”
灰雾翻涌。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重剑旁缓缓凝聚，正是昨夜那个灰衣女人。她的样子比昨夜更加透明，身上那些黑色纹路却更加清晰，像活物般在皮肤下游走。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直接在李天然脑海中响起，比昨夜更加虚弱，“带着……龙泉的气息……”
“对。”李天然从布包中取出七面木牌，“我要拔出这把剑，停止阵法。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灰衣女人缓缓摇头：“拔剑……即死……”
“不一定。”李天然开始绕着重剑行走，每隔五步插下一面木牌，“有人在外面布缚灵阵，可以暂时困住怨灵反噬。而你……我需要你在拔剑的瞬间，告诉我这把剑真正的秘密。”
他停在一个位置，插下第三面木牌：“比如，除了生祭养魂，朱友文布下这个阵法，到底还想做什么？”
灰衣女人的身影剧烈波动了一下。
“你……知道朱友文……”
“我知道很多事。”李天然继续插木牌，“我知道你已经在这里守了至少十年，你的魂魄被阵法禁锢，不得超生。我也知道，你想解脱。”
他插下最后一面木牌，七面木牌正好围着重剑形成一个直径三丈的圆。
“帮我这一次，我答应你——”李天然直视灰衣女人空洞的眼睛，“我会找到彻底毁掉这个阵法的方法，让你安息。”
灰衣女人沉默了。
她的身影在雾中明灭不定，像风中残烛。那些黑色纹路疯狂蠕动，仿佛在挣扎。
良久，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情绪？
“剑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
“朱友文……留下的……‘种子’……”灰衣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将一部分……九幽玄天神功的……本源……封在剑下……等待……复活……”
李天然的瞳孔骤然收缩。
九幽玄天神功的本源！朱友文想用这个阵法滋养那缕本源，以待将来夺舍重生？！
不，不对。朱友文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那这缕本源……
“谁在等？”他厉声问，“谁在等这缕本源成熟？玄冥教现在的掌权者？还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灰衣女人的身影突然扭曲、破碎，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空气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嘶哑，却充满恶意的声音，从重剑下方传来：
“聪明人……但聪明人……往往死得最快……”
那不是守阵灵的声音。
那是……另一个存在。
李天然浑身汗毛倒竖，本能地向后疾退。但已经晚了——
重剑周围的焦土突然炸开！无数漆黑的触手从地下伸出，每一根都有碗口粗细，表面布满吸盘状的凸起。触手疯狂挥舞，瞬间就将七面木牌全部击碎！
与此同时，整个枯木林开始震动。
那些枯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树根处涌出粘稠的黑色液体。液体所过之处，土地迅速腐蚀、塌陷，露出下方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洞。
而从坑洞深处，爬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由无数尸体残肢拼接而成的怪物——三颗头颅分别面向三个方向，六条手臂每条都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兵器，下半身是十几条纠缠在一起的腿，像蜈蚣般支撑着庞大的身躯。
怪物的正中央，镶嵌着半个人身。
那是灰衣女人的上半身。她的眼睛依旧空洞，但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诡异的、似哭似笑的表情。她的嘴一张一合，发出的却是那个嘶哑的声音：
“十年……我等了十年……终于有人……来拔这把剑了……”
李天然脸色煞白。
这不是守阵灵。这是……阵法的“核心”。是朱友文用无数生魂和尸体，培养出的“阵傀”！
“李寻安！退！”远处传来李星云的怒吼。
龙泉剑的金光冲天而起！李星云已经启动了缚灵阵，七道淡金色的光柱从他周围的地面升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朝着阵傀笼罩下来。
但阵傀只是抬起一条手臂。
手臂上握着的是一把残缺的陌刀。陌刀挥出，带起一道漆黑的刀罡，瞬间撕裂了三道光柱！
缚灵阵剧烈震荡，李星云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阵法反噬开始了。
“没用的……”阵傀的嘶笑声回荡在整个枯林，“缚灵阵……困不住我……因为我不是灵……我是‘活’的……”
它的六条手臂同时挥舞，六把兵器带起六道黑色罡风，疯狂冲击着缚灵阵的光网。每冲击一次，李星云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陆林轩和张子凡想冲过去帮忙，却被从地下钻出的更多黑色触手拦住。那些触手不仅坚韧无比，还会喷出腐蚀性的黑液，两人只能勉强自保。
“莹勾！”李天然大喊。
一道血影破空而来！
莹勾的身影出现在阵傀头顶，血眸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意。她的双手在空中虚握，两柄由鲜血凝结而成的短刃凭空出现，带着刺耳的尖啸，斩向阵傀中间那颗头颅！
这是她真正的实力——尸祖之力，控血为兵！
但阵傀只是抬起头，三颗头颅同时张开嘴，喷出三道漆黑的光柱。
光柱与血刃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气浪将周围的枯木彻底碾碎，地面被刮去三尺土层！
莹勾倒飞出去，在空中翻转三圈才落地，脚下犁出两道深沟。她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血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凝重。
“鬼王的本源……果然麻烦……”
阵傀的三颗头颅同时转向她，六只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尸祖……莹勾……你的血……应该很滋补……”
它突然放弃了攻击缚灵阵，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莹勾！六把兵器同时斩下，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莹勾血眸骤亮，周身浮现出一层血色护罩。但就在这时——
“住手！”
李天然的声音响起。
他没有逃跑，反而冲向了那把重剑。
阵傀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三颗头颅同时转向李天然，发出疯狂的嘶吼：“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李天然已经冲到了重剑前，双手握住了剑柄。
触手的冰凉刺骨感瞬间传来，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属，而是一块万载寒冰。无数怨念顺着剑柄涌入他的身体——惨叫声、哭泣声、哀求声，还有最纯粹的恶毒诅咒。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幻象：被献祭的百姓绝望的脸，朱友文狂笑的脸，还有灰衣女人最后那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但李天然没有松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重剑向上拔起一寸！
“啊啊啊——！！！”
阵傀发出凄厉的惨叫，庞大的身躯开始崩溃！那些拼接的尸块一块块脱落，黑色的粘液从断口处喷涌而出。
但同时，重剑下方的坑洞中，涌出了一团浓郁到极致的黑气。黑气在空中凝聚，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头戴冠冕，身穿王袍，正是鬼王朱友文的形象！
“本王的……本源……”黑气人影发出贪婪的嘶吼，朝着李天然扑来！
“就是现在！李星云！”李天然嘶声大喊。
三十丈外，李星云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龙泉剑上！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天地为牢，缚灵为契！”
缚灵阵的光网瞬间收缩，不再困阵傀，而是全部压向了那团黑气人影！七道光柱化作七条金色锁链，将黑气人影死死缠住！
黑气人影疯狂挣扎，金色锁链寸寸崩裂。但每崩裂一根，李星云就喷出一口血。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身体开始摇晃。
“师兄！”陆林轩想冲过来，却被更多的触手缠住。
张子凡的扇子已经脱手，双手结印，一道道雷霆轰向阵傀残躯，但收效甚微。
莹勾再次冲向黑气人影，血刃斩下，却只能斩散外围黑气，无法触及核心。
而李天然，还在拔剑。
一寸，两寸，三寸……
重剑每拔起一寸，黑气人影就虚弱一分，但李天然承受的怨念反噬就强一倍。他的七窍开始渗血，视线开始模糊。
灰衣女人的幻象再次出现在他眼前。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了那种诡异的表情，只剩下纯粹的悲伤。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我被控制了……阵法真正的核心……在剑下三尺……那里有朱友文留下的……‘重生之契’……毁掉它……才能真正结束……”
说完，她的幻象彻底消散。
李天然咬牙，用尽最后力气，将重剑拔起了半尺！
剑下的坑洞完全暴露。在坑洞底部，果然有一张用暗金色丝线绣成的卷轴，卷轴上画满了诡异的符文，正中央是一个血色手印——朱友文的血契！
“毁掉……卷轴……”李天然嘶声喊道，但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莹勾听到了。
她的血眸中闪过决绝，突然放弃了攻击黑气人影，转身冲向坑洞！
“拦住她！”黑气人影疯狂嘶吼。
阵傀残躯中伸出最后几条触手，缠向莹勾。但莹勾不闪不避，任由触手刺穿她的肩膀和小腹，鲜血喷涌而出！
她用这重伤换来的机会，冲到了坑洞边，血刃朝着卷轴斩下！
“不——！！！”
黑气人影发出绝望的咆哮，想要挣脱缚灵阵，但李星云拼死维持，金色锁链再次收紧。
血刃落下。
暗金色卷轴被斩成两半。
卷轴上的血色手印瞬间黯淡、消散。那些诡异的符文像活过来般扭曲、哀嚎，然后化作飞灰。
与此同时——
黑气人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彻底崩散。
阵傀残躯停止了动作，然后一块块腐化、坍塌，变成一堆恶臭的烂肉。
枯木林的震动停止了。
地面不再涌出黑液。
那些白色菌丝开始枯萎、消失。
而插在焦土中的重剑，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剑身上浮现出无数裂纹，然后“砰”地一声，炸成无数碎片！
束缚消失了。
阵法停止了。
李天然脱力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
最后看到的，是莹勾踉跄着走到他身边，血眸中满是焦急。还有李星云撑着龙泉剑，摇摇晃晃地走来。陆林轩和张子凡在清理最后的触手残骸。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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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李天然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他试图坐起来，却感到全身剧痛，尤其是头部，像是要裂开一样。
“别动。”
莹勾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她坐在一张矮凳上，肩部和腹部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但纱布上仍渗着血迹。她的脸色很苍白，血眸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你昏迷了六个时辰。”她说道，语气平静，但李天然能听出一丝后怕，“李星云用龙泉剑气帮你驱散了体内残余的怨念，但你魂魄受损，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
李天然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莹勾递过来一碗水，扶着他喝下。
温水入喉，总算能说话了：“阵法……彻底毁了？”
“毁了。”莹勾点头，“卷轴被毁的瞬间，整个落魂坡的阴气就开始消散。现在那里除了一个深坑和一些烂肉，什么都没剩下。”
“姬如雪呢？”
“苏琼英已经去救治了。阵法停止后，她体内的‘影噬’开始自行消散。虽然还很虚弱，但命保住了。”
李天然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
他赢了。虽然代价惨重——莹勾重伤，自己也差点死掉——但至少救下了姬如雪，毁掉了朱友文留下的后手。
而且……他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
九幽玄天神功的本源。朱友文留下的重生之契。玄冥教在这件事中的角色……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的阴谋。
“李星云他们呢？”他问。
“在外面。”莹勾道，“他们守了你一夜。李星云说……有些事要问你。”
李天然苦笑。该来的总会来。
关于缚灵阵，关于朱友文，关于他知道的一切……李星云不可能不怀疑。
“让他进来吧。”他说，“有些事，确实该说清楚了。”
莹勾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起身走出房间。
片刻后，门被推开。
李星云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也很差，显然维持缚灵阵消耗巨大。但眼神很锐利，像两把刀，直直刺向李天然。
“你到底是谁？”他开门见山，“为什么知道缚灵阵？为什么知道朱友文？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
李天然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抬头，迎上李星云的目光：
“如果我说，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你信吗？”
李星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窗外，阳光正好。
凤翔城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