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透过窗棂时,林肃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
他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全身剧烈的疼痛——肩部、左臂、肋下,每一处伤口都在尖锐地叫嚣。接着,他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药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冽气息。
视线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简单的卧室里,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床边的椅子上,萧谨言正闭目倚靠着,玄色王服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眼下的青黑显示他整夜未眠。即便是睡着,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一只手还搭在床沿,保持着随时可以醒来的警觉姿态。
林肃静静地望着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昨日小巷中的生死搏杀、蛊毒爆发的惊险、最后那个温暖的怀抱……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大靖的靖王如此守护。
【宿主,你终于醒了!】小八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明显的欣喜,【你昏迷了六个时辰!可把我们急坏了!靖王一直在守着你,连军务都是让人送到这里处理的。】
【生命体征如何?】007的询问更专业。
“还行。”林肃在心中轻声回应,尝试动了动手指。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但至少还能动。
这个轻微的动作却立刻惊醒了萧谨言。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睁开眼睛,目光如电,直直落在林肃脸上。看到林肃清醒,那锐利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醒了?”萧谨言倾身向前,声音有些沙哑,“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臣……”林肃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无碍,劳王爷挂心了。”他想坐起来行礼,却被萧谨言按住了肩膀。
“躺着,别动。”萧谨言的掌心温暖,力道不容拒绝,“军医说你需要静养。”他起身倒了杯温水,竟亲手扶着林肃,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这个举动太过亲密,林肃身体微僵,但看到萧谨言坦然的眼神,还是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他的意识更清醒了些。
“王爷,赵汝贤……”林肃急切地问起正事。
“死了,尸骨无存。”萧谨言放下水杯,面色沉了下来,“但他临死前的举动,已经说明了问题。你做得很好,若非你敲响警锣,又拼死阻拦蛊毒,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肃包扎的伤口上,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只是太冒险了。”
“当时情势所迫。”林肃摇摇头,“李四和王副队呢?”
“已经连夜审讯了。”萧谨言在床边重新坐下,将情况缓缓道来,“王副队吐露得更多。赵汝贤确实与萧逸有联系,萧逸承诺事成之后,许他平州节度使之位,并助他‘清理’掉本王及……你。”他看了林肃一眼,继续道,“但赵汝贤生性多疑,似乎并不完全信任萧逸,所以暗中又搭上了北狄的线,那些北狄服饰和令牌就是证据。他打算左右逢源,无论哪边赢,他都能获利。”
“墙头草,终遭反噬。”林肃冷笑,“那李四呢?南疆那条线?”
“李四所知有限,但他供出了一个关键信息。”萧谨言的声音压低了些,“他说,那个与他接头的南疆巫师,曾无意中提起过‘圣蛊计划’和‘血月之日’。他们似乎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时机。”
【圣蛊计划?血月之日?】小八立刻在数据库中搜索,【宿主,南疆秘史中有记载,百年一遇的血月之夜,是某些古老蛊术威力最大的时刻!】
“他们在等待血月之夜发动更大的阴谋。”林肃沉声道,“王副队可知道北狄的具体计划?昨日那些北狄斥候能潜入城内,绝非偶然。”
“这也是本王最担心的。”萧谨言的脸色凝重起来,“王副队交代,赵汝贤曾利用职权,在平州城防图上动过手脚。有几条鲜为人知的地下暗渠和废弃甬道,并未标注在现在的城防图中。北狄人,很可能就是从这些暗道潜入的。而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面渐亮的天色,“据王副队隐约听到的,北狄似乎在策划一场针对平州粮仓和军械库的大规模破坏行动,时间就在近期。”
粮仓和军械库!这是平州的命脉所在!
林肃心中一凛,挣扎着想坐起来:“必须立刻……”
“已经安排下去了。”萧谨言转身,将他按回床上,“萧璟和陈老将军正在带人核查所有可能的暗道入口,加强粮仓和军械库的防卫。城防图也在重新绘制。”他叹了口气,“但平州城历史久远,地下结构复杂,赵汝贤又经营多年,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部查明。”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完全照亮了屋子,将两人身上都镀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心头的阴云。
“王爷,”林肃忽然开口,“臣有一事不明。”
“说。”
“萧逸与北狄合作,尚可理解为借力打力。但南疆……为何会卷入其中?南疆与大靖虽偶有摩擦,但向来置身于中原与北狄的争斗之外。‘圣蛊计划’听起来所图非小,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萧谨言走回床边,目光深远:“这也是本王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南疆地处偏远,民风诡秘,擅用蛊毒巫术。他们的首领,那位大巫师,据说已有百岁高龄,修为深不可测。若说他们只想趁乱分一杯羹,似乎说不通。”他沉吟道,“或许……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有在天下大乱时才能得到。又或许,萧逸许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
【会不会是传说中的‘蛊王’?】小八突然插话,【南疆古老传说里,有一种需要以万灵之血和王朝气运才能培育的终极蛊虫,谓之‘蛊王’,可控人心,夺气运,近乎邪神!】
林肃心中一沉,将这个猜测压在心里,暂时没有说出。毕竟只是传说,缺乏证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进来。”萧谨言道。
亲卫队长推门而入,脸上带着疲惫和凝重:“王爷,林将军。暗道排查有了初步结果。我们在城西发现了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废弃甬道,直通城外三里处的一片荒林。里面有新鲜的马蹄印和车辙印,还有这个。”他递上一块沾着泥土的黑色布片,布片上绣着一个诡异的图案——一只被荆棘缠绕的眼睛。
“这是……”萧谨言接过布片,眉头紧锁。
“像是某个秘密组织的标记。”林肃仔细端详着,“荆棘缠绕,象征束缚与监视;眼睛,意味着无所不见。这不是北狄的风格,也不像南疆。”
【扫描分析中……】007的声音响起,【图案构成具有强烈的宗教隐喻和秘密结社特征。数据库中无完全匹配记录,但部分元素与历史上几个覆灭的邪教组织有相似之处。】
“继续查。”萧谨言将布片递给亲卫队长,“扩大搜索范围,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暗道。另外,将这块布片临摹下来,暗中查访城内可有与此图案相关的线索。”
“是!”亲卫队长领命退下。
屋内再次剩下两人。萧谨言看着林肃苍白的脸色,语气放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养伤。其他事情,有本王和众将士在。”
“臣只是皮外伤,不碍事。”林肃坚持道,“王副队和李四的口供需要深挖,暗道需要排查,粮仓军械库需要布防,南疆和那个神秘图案也需要调查……千头万绪,臣怎能安心躺着?”
“这是命令。”萧谨言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肃,你昨夜几乎流干了血。若不好好休养,留下病根,日后如何再为本王效力?如何……守护这大靖山河?”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却重重敲在林肃心上。
林肃抬眼,对上萧谨言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坚持,还有一种他看不分明、却让心跳莫名加速的情绪。他忽然想起昨日昏迷前,靠在他怀里的那份安心。
“……是,臣遵命。”最终,他选择了服从。不仅仅因为这是命令,更因为……他不想让眼前这个人再为他担心。
萧谨言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药应该快煎好了。你先休息,本王去处理些军务,晚些再来看你。”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好好养着,别再让本王……担心。”
说完,他推门而出。
林肃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正破土而出,带着陌生的暖意和一丝慌乱。
【宿主,靖王对你真的很好诶!】小八的声音里带着雀跃。
【根据行为模式分析,目标人物‘萧谨言’对宿主的重视程度已超出正常君臣或盟友范畴。】007一板一眼地分析,【建议宿主保持观察,注意把握距离。】
林瑟没有回应。他只是重新躺好,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萧谨言最后那句话,以及他守在床边的身影。
---
接下来的两日,林肃被迫在房中静养。萧谨言每日都会来看他数次,有时只是匆匆看一眼,确认他无碍便离开;有时则会坐下,与他简短交流最新的情报进展。
暗道又发现了三条,都在隐蔽处,显然被精心利用过。北狄的潜入路径基本摸清,萧璟已带人封堵了出口,并设下埋伏。粮仓和军械库的防卫提升到最高级别,日夜有人巡逻。但那个荆棘缠绕眼睛的图案,依旧没有头绪,仿佛凭空出现。
李四和王副队被分开严加看管,持续审讯,但再未挖出更有价值的信息。两人似乎只知道自己的任务环节,对更高层的计划一无所知。
南疆和“血月之日”的线索也暂时断了。军中的天文官推算,下一次血月,将在二十三天后的夜晚出现。
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愈发汹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平州城。
第三日傍晚,林肃的伤势在军医的精心调理和自身强悍的恢复力下,已好了大半,至少可以下床走动了。他正尝试在屋内缓慢活动筋骨,房门被敲响。
“进来。”
推门而入的却是萧璟。他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明亮。
“肃弟,你能下床了?太好了!”萧璟大步走进来,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这两日可憋死我了,三哥非要我亲自带队去封堵暗道,累是累点,不过成果不小!”
“六殿下辛苦了。”林肃请他坐下,“情况如何?”
“四条暗道,全部封死,出口处都埋了陷阱和警铃。”萧璟压低声音,“我们在最后一条暗道的隐蔽处,还发现了一些没来得及运走的东西,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火油!大量的火油,还有引火之物!”萧璟神色严峻,“就藏在离西城粮仓不到两百步的一个地下洞穴里!若不是这次彻底排查,后果不堪设想!北狄崽子果然想烧我们的粮仓!”
林肃心下一沉:“看来王副队所言非虚。北狄的计划已经在执行中,只是被我们提前发现了。”
“没错。”萧璟点头,“三哥已经下令,全城再次秘密搜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隐藏的易燃易爆之物。另外,那个图案……”他皱起眉,“我按三哥吩咐,暗中查访了城中所有的当铺、裁缝铺、纹身匠甚至地下黑市,没有一个人认得。倒是有个老更夫说,十几年前,好像见过有人佩戴类似的饰品,但那人很快就不见了,像是外来的行商。”
“十几年前?”林肃若有所思。时间跨度这么长,这个组织所图必然极大,而且极其隐秘。
“对了,肃弟,”萧璟凑近了些,脸上露出关切又好奇的神色,“你觉不觉得……三哥对你,特别不一样?”
林肃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对麾下将士向来体恤。”
“得了吧。”萧璟摆摆手,“我跟三哥从小一起长大,还没见他为谁这么紧张过。你昏迷那日,他抱着你回来的时候,那眼神……啧啧,我看了都心里发毛。后来守着你,连最紧急的军报都是在你外间处理的。”他拍拍林肃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肃弟,我三哥这人,心思深,责任重,难得对谁上心。你可别辜负了他这份心意。”
林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萧璟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叹了口气:“这世道,能有个全心信任、彼此扶持的人,不容易。你们……都好自为之吧。”他说完,起身告辞,“你好好休息,我再去巡一遍城防。”
送走萧璟,林肃站在窗前,心绪难平。连萧璟都看出了端倪,那萧谨言他……自己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林肃正准备休息,房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是萧谨言。
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膳粥。
“听军医说你可以进些软食了。”萧谨言将托盘放在桌上,神色如常,“尝尝,厨房特意熬的。”
“王爷,这些琐事让下人来做便可,怎敢劳烦您……”林肃忙道。
“顺手而已。”萧谨言打断他,示意他坐下,“正好,有事与你商议。”
林肃坐下,看着萧谨言亲手将粥碗推到他面前,心中暖流淌过。他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温热的粥滑入胃里,带着草药的微苦和谷物的香甜。
“南疆那边,有消息了。”萧谨言等他吃了几口,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们在南境的暗探传回密报,近半年来,南疆各部族异动频繁,许多闭关多年的老巫师纷纷出山,似乎在准备一场大型祭祀。祭祀的地点,指向他们圣地深处的‘万蛊窟’。时间……推算下来,正好与血月之日吻合。”
万蛊窟!圣蛊计划!
林肃放下勺子:“他们要培育‘蛊王’?”
萧谨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也知道此传说?”
“略有耳闻。”林肃谨慎地回答,“若传说为真,培育蛊王需要海量的生灵之血和庞大的气运。南疆自身气运不足以支撑,所以他们必须搅乱天下,窃取他国气运,尤其是……大靖的国运。”
“与本王所想一致。”萧谨言脸色冰寒,“所以萧逸与他们的交易,很可能就是许以‘大靖国运’或部分疆土子民,换取南疆的支持。而他与北狄合作,则是为了制造足够的混乱和鲜血。”他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借北狄之力削弱大靖,以南疆邪术窃取国运,他自己则趁乱上位。至于百姓死活,在他眼中恐怕不过是养料和棋子。”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个推测如果属实,那萧逸的疯狂与恶毒,远超想象。
“我们必须阻止血月之日的祭祀。”林肃沉声道,“但南疆遥远,且地形复杂,巫蛊横行,大军难以深入。就算派精锐小队潜入,时间上也未必来得及。”
“南疆之地,强攻确实不易。”萧谨言目光深邃,“但或许,我们可以从内部瓦解。南疆并非铁板一块,各部族之间亦有矛盾。而且……‘圣蛊计划’需要特定的‘蛊引’和‘祭品’,未必全都齐备。”
“王爷的意思是?”
“暗探还在继续调查,我们需要更确切的情报,尤其是关于‘祭品’的具体要求。”萧谨言看向林肃,“另外,平州这边,必须确保血月之夜前,彻底稳定,不给萧逸和北狄任何可乘之机。然后……”他顿了顿,“本王或许要亲自去一趟南境。”
“不可!”林肃脱口而出,“王爷乃三军主帅,平州乃至北境支柱,岂可轻身犯险?南疆诡异莫测,万一……”
话未说完,他看到萧谨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顿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有些窘迫地住了口。
“放心,本王不会鲁莽。”萧谨言的声音柔和了些,“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平州。只有解决了这里的危机,断了萧逸一臂,我们才有余力应对南疆。”
他站起身:“粥快凉了,趁热吃。明日若军医允许,你可以开始处理一些文书工作,但不可劳累。”走到门口,他回头,“林肃。”
“臣在。”
“快点好起来。”萧谨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下来的硬仗,需要你在。”
门轻轻关上。林肃望着那碗犹带温热的粥,许久,拿起勺子,慢慢地将它吃完。
窗外的平州城,灯火星星点点,看似宁静。但林肃知道,在这宁静之下,一场涉及多方、关乎国运的巨大风暴,正在悄然汇聚。而他与萧谨言,已然置身于风暴的中心。
他们必须赢。
为了这座城,为了这个国,也为了……彼此心中那份刚刚萌芽、却已在血火中扎根的信任与牵绊。
夜还很长,但黎明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