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的嘶鸣中断了两人的对话。一匹健壮但腿部受伤的棕马被拴在他们身后一根粗厚的木柱上,几点零碎的地狱火往它身边聚集。棕马发了疯,往外拉扯木桩,想把自己的绳子拉断。它换了好几个方向都没有成效,火焰变换着位置,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似乎在跳着残忍的舞蹈,开着顽劣的玩笑。棕马的力道几乎能扯断自己的脖子。后来,它在两人的注视之下,猛地跃起,撞向木桩。它撞了两次才撞断了自己的脖子。
「绿婊子们要来咯。」伤员的脸上扯起一个悲凉的笑容。「终于轮到我们了。看来侥幸已经离我们而去啦。」
「过来我这边吧,先生。」
「有区别吗?」他反问,「都是要死。」
「区别在于先后。」
他思考了片刻。「你觉得,会有人记得我们吗?我希望,他们能把我们的名字刻在英雄碑上。你叫什么名字,大师?」
「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福特。」
「好,那么方尖碑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帕特里克。然后,第二个名字就是……」他突然止住。
男孩以为他已经沦为火焰的玩物。「怎么了?」
「没什么。」伤员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我的名字不配出现在上面,不配。」
「但人们必须记得你,先生。」
「一个无名小卒有什么值得被铭记的呢,是吧?」
「他们必须铭记你救了他们一命。你留在这里,为他们换来了一条命。」
「这么说很牵强。」他无奈地笑了。「那就叫我无名氏吧。」
「无名氏。」校长重复。
那匹棕马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炭,看来即使它断了脖子,地狱火还是不放过它的死灵魂。「过来吧,先生。我们还能再聊一会。」
「是再苟活一会,你这个该死的乐观主义者。」他将自己从墙上推开,然后往外爬。「先生!?」帕特里克惊讶道:「你往外爬干什么?」
「死也是有区别的,在于先后,这话可是你说的。」他一边爬一边说:「所以我将『后死』留给你,而『先死』我就要了,你懂吗?我要看看我能在死前能够将这一群淫荡的绿婊子引开多远。你放心,大师,能爬多远我就爬多远。你很珍惜那么一丁点时光吧,乐观的大师?我来为你创造时间,哪怕也就那么几秒。」后面的几句话已经能听见他的喘息。
「先生……」
「噢,老天。收起你的眼泪,大师。」他停下来,翻转过身子,用手肘支撑着地面。「请不要为我流泪,也不要为我感动,因为我不是什么好人,帕特里克。」他的笑容让人难以辨别他话语的真伪。「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参军吗?因为我杀了人……」他低下头,琢磨着字眼,「对,杀了人。那晚我喝了酒,但我很清醒,没有醉,我不会把我的所作所为归咎在酒精上。」他舔了舔唇,似乎缅怀着酒精的味道。「我在湖边看见她,在水里,在月光里。她在洗澡……嗯,很美,我也很喜欢。于是,我强暴了她,在她洗干净自己之后。」
帕特里克沉默,倾听着他的独白。「完事后,我向她保证,会给她想要的生活,我会努力工作,希望她能嫁给我……我对她说,我会承担一切。」他停了片刻,「但是,她给了我一巴掌,然后跳进了湖里。你知道吗?」他抬头,扩散在些许泪珠中的是无限的懊恼。「我也跳了进去,但是找不到她,她就像消失了,突然地消失。我从来都不知道那片湖有这么深。」
「所以……我杀了人,本应接受审判。但战事来临,我觉得参军未必是一个不好的机会,它也能让我赎罪。所以我碰见了你,大师。」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也是你赎罪的一部分?」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是,我也真的想为你牺牲,帕特里克·福特。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一个高尚,一个卑劣,差了不止一个离别塔的高度。为你牺牲,我的灵魂也许在地狱中也能不遭受那么多煎熬,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这么认为。」校长少有的以严肃、强硬的语气说:「你很难找到一个绝对高尚,或者绝对卑劣的人,而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将这两种品德集于一身。但是,能为你的所作所为所负责的,就只有你自己。你的罪孽只能由你自己偿还。」
「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凄惨地笑了:「但我深知,我的本质绝不会是善良和高尚。你能告诉我,若我在奥莉斯的地狱中以千百年来赎罪与偿还,那么,我能够改变我自己的本质吗,大师?能请你告诉我吗?」
帕特里克·福特摇头,深深地叹气。「我不知道,先生,真的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在短时间内用只言片语回答的问题。」
「我明白。」无名氏重复着,「我明白。」
「再见,先生。」
「再见,大师。」
他后来只听见他的闷哼,无名氏在与地狱火的搏斗之中,保有了自己的尊严。
接骨木项圈断裂,掉在地上。帕特里克·福特已经用完了最后一丝魔力。阿西罗魔法屏障在他面前消失,就同它出现一样,安静,突然。男孩将双手放到胸前,开始向歌莉娅女神祈祷。
梦中的莹绿之光,在他身边摇曳。
他不是祈祷世人能够将他铭记,而是祈祷他们能好好活下去。
就在这天,地狱火吞噬了一个单纯而高洁的灵魂。
而也就是在这天,辛西亚之门被攻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