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这座沉寂了千百年的盐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苏醒。
自从那笔来自法兰西的巨额定金抵达,整个林家盐场,不,应该说是林景云掌控下的这片区域,都弥漫着一股炽热的亢奋。钾盐作坊的炉火昼夜不熄,烟囱里喷吐着浓密的白烟,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淡淡的化学品气味。新建的溴素作坊更是灯火通明,两班人手轮换,严格遵循着林景云亲自制定的、近乎苛刻的操作规程。每一道工序都有专人监督,每一批产出都要经过反复检验,确保纯度达到最高标准。
工匠和盐工们虽然不完全明白这些产出的价值为何如此惊人,但那沉甸甸的金币(英镑)和林景云描绘的“白色黄金”前景,足以点燃他们心中最原始的动力。加班加点的疲惫被高额的奖金和对未来的憧憬冲淡,每个人都卯足了劲,生怕自己拖慢了这创造财富的脚步。
林景云的名字,伴随着“点石成金”的传说,在黑井、在石鼓镇、甚至在更远的地方悄然流传。人们不再仅仅视他为那个懂医术、改良了晒盐法的林家庶子,更将他看作一个手握神秘力量、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人物。他不仅让废弃的盐卤水变成了比精盐还值钱的宝贝,更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洋人,心甘情愿地捧着金子来求购。这种手段,在普通百姓眼中,近乎神迹。
盐场旁,新建的办公院落内,林景云正临窗而立。窗外是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屋内却是一片沉静。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维多利亚女王头像的金币,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绪激荡。四千英镑,这只是第一笔订单的总额,一半的定金已经足够支撑作坊的初期扩张,并有大量盈余。他仿佛已经看到,源源不断的财富正从遥远的欧洲汇聚而来,最终将变成支撑他宏伟蓝图的钢铁、机器和枪炮。
“用蛮夷之财,购蛮夷之器,最终破蛮夷之国……”他低声呢喃,眼底的火焰跳动得更加剧烈。这不仅仅是生意,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场以弱胜强的布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总办,苏掌柜求见。”
“苏掌柜?”林景云微微挑眉。苏伯年,这位当初在他最困难时给予支持,并一直负责“霜雪盐”销售。林景云对他颇为敬重,不仅因为他的眼光和援手,更因为他身上那股沉稳练达的气度。
“请他进来。”
很快,身着藏青色长衫,面容儒雅,眼神深邃的苏伯年缓步走了进来。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先谈论盐务,而是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最后落在林景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满意。
“景云贤侄,”苏伯年微笑着开口,称呼依旧,但语气中似乎多了些什么,“近来黑井气象一新,贤侄真是大手笔,苏某佩服。”
林景云示意他落座,亲自为他沏上一杯热茶:“苏先生过奖了,不过是小打小闹,混口饭吃罢了。倒是苏先生,最近‘霜雪盐’的销路,还请您多费心。”
苏伯年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时,神情变得郑重起来:“贤侄不必过谦。你改良晒盐法,已是利在千秋之举。如今,你更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这份眼光和魄力,放眼整个云南,乃至全国,又能有几人?”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景云:“不瞒贤侄,当初我资助你,一是看中你的医术和孝心,二是被你那晒盐新法所惊艳。但我苏某人这点微末投资,与你今日之成就相比,已是微不足道。贤侄,你可知晓,老夫并非仅仅是石鼓镇一个普通的盐铺掌柜?”
林景云心中一动。他早觉得苏伯年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此刻听他主动提及,便顺势问道:“苏先生言重了。您的身份,景云确实不甚了了,还请赐教。”
苏伯年缓缓点头,眼中露出一抹傲然:“老夫苏伯年,忝为云南苏氏家主。”
云南苏氏!
林景云瞳孔微缩。这个名号他如雷贯耳!苏家,乃是云南真正的望族,根基深厚,人脉广布,在政商两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其家族历史悠久,底蕴之深,远非黑井林家这种地方豪强可比。苏伯年竟是苏家家主,却屈尊在石鼓镇经营一家盐铺,并与自己这个林家庶子打交道,图谋绝不会小!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林景云脑海中闪过。苏家为何蛰伏?苏伯年接近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苏伯年将林景云的震惊尽收眼底,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继续说道:“老夫屈居石鼓镇,一来是为了家族产业布局,二来,也是在寻找真正的英才,能与我苏家共谋大事之人。贤侄,你的出现,让老夫看到了希望。”
“共谋大事?”林景云不动声色,心中却警惕起来。
“不错,”苏伯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如今这大清国,外有列强环伺,内有朝廷腐朽,风雨飘摇,已是危如累卵。我苏家虽有些家业人脉,但想要在这乱世中保全自身,甚至更进一步,非得有经天纬地之才相助不可。”
他看着林景云,语气诚恳:“贤侄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智谋手段,胸中更有丘壑万千。从改良盐法到如今这‘白色黄金’,步步为营,皆是石破天惊之举。老夫深信,你的志向,绝不仅仅是做一个富甲一方的盐商。”
林景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伯年,等待他的下文。他清楚,前面这些铺垫,都是为了引出真正目的。
果然,苏伯年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老夫有一小女,名唤映雪。前些年送往英吉利留学,主修西学格致,近日刚刚学成归来。小女虽是女儿身,却颇有见识,性情嘛,也算温婉知礼。”
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林景云的神色,见他依旧平静,才继续说道:“老夫见贤侄尚未婚配,小女也已到适婚之龄。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想将小女许配于你,不知贤侄意下如何?若能结此秦晋之好,你我两家联手,在这云南地面上,何愁大事不成?”
联姻!
林景云心中巨浪翻涌,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苏家抛出的橄榄枝,分量太重了!这不仅仅是娶一个妻子那么简单,更是与云南顶级望族结盟,获得其背后庞大资源和人脉网络的入场券。
苏映雪……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留学归来的新女性?这倒是有趣。在这个时代,一个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伴侣,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帮助。
更重要的是,苏家的支持,对于他实现“实业兴邦,强军护国”的最终目标,无疑是一大助力。无论是购买机器设备,疏通官府关节,还是未来组建势力,苏家的能量都不可或缺。
这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但他并未立刻答应。越是巨大的诱惑,越要保持冷静。他需要评估这桩联姻背后的风险和代价。苏伯年这只老狐狸,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苏老先生厚爱,景云受宠若惊。”林景云缓缓开口,语气不卑不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景云生母早逝,家中之事……”他故意顿住,点到为止。嫡母王氏和嫡兄林景辉那一关,苏伯年不可能不清楚。
苏伯年哈哈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贤侄放心。此事,老夫自有办法。林家那边,无需贤侄费心。老夫只问贤侄一句,你可愿意?”
他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林景云,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
林景云迎着他的目光,沉吟片刻。他想到了自己那宏伟而艰难的计划,想到了未来可能遇到的重重阻碍。苏家的加入,无疑能让这条路平坦许多。至于感情,对于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他而言,从来不是第一要素。利益、目标、责任,才是驱动他的核心。
而且,一个留洋归来的苏映雪,或许和他这个“穿越者”能有更多共同语言,总好过娶一个完全不通他理念的旧式闺秀。
“苏老先生看得起晚辈,是晚辈的荣幸。”林景云站起身,对着苏伯年深深一揖,“此事,景云原则上并无异议。只是,晚辈希望能先与令嫒见上一面,相互了解,不知可否?”
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这既是尊重对方,也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苏伯年眼中精光一闪,抚掌大笑:“好!好!贤侄果然是爽快人!如此甚好!老夫这就安排,尽快让你们年轻人见上一面!”
他心头大定。林景云没有拒绝,便是答应了九成。只要两人见了面,凭自家女儿的才貌学识,加上苏家的背景,他不信林景云会不动心。
“那就有劳苏老先生了。”林景云再次拱手。
苏伯年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送走苏伯年,林景云重新回到窗前,看着窗外依旧忙碌的景象,心情却已截然不同。
苏家的橄榄枝,来得正是时候。这不仅是对他个人能力的认可,更是他撬动更大力量的契机。
“苏映雪……”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联姻,结盟。
在这风起云涌的时代,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想要实现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苏家,将是他计划中,一块极其重要的拼图。
黑井的夜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一场由财富和权力交织而成的联姻大戏,即将拉开帷幕。而这一切的中心,依旧是那个手握“白色黄金”,目光望向远方的年轻身影。他的野心,才刚刚开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