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遏制。
疫情初步得到控制的第二天清晨,林晚星就带着一份详尽的计划书,找到了陆擎苍。
她提议,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立刻开办一个“战地卫生员速成班”。
“什么?让那帮大头兵学医?”会议室里,一名资历颇深的老军医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吹胡子瞪眼,毫不客气地指着窗外训练的士兵,“林医生,我敬佩你的医术,但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他们里头,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都大有人在,你让他们学净水、学消毒、学看脱水?这不是对牛弹琴吗?”
附和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质疑如潮水般涌来。
这些战士是铁,是钢,是战场上无畏的狼,但要让他们拿起柳叶刀般精细的活计,几乎没人相信。
林晚星没有争辩。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门口,对警卫员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警卫员端着一碗从营地外小溪里取来的水走进会议室。
那碗水浑浊不堪,漂浮着肉眼可见的杂质和泥沙,散发着一股土腥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碗水上。
“各位,”林晚星的声音清冷而坚定,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我不需要他们懂氢二氧一,也不需要他们背诵复杂的化学式。”
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的急救箱里取出一个由竹筒、纱布、细沙和木炭构成的简易滤芯,熟练地架在另一个空碗上。
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将那碗浑浊的溪水缓缓倒入自制的滤芯之中。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一滴,两滴……浑浊的液体在滤芯中穿行,再从另一端渗出时,已经变得清澈透亮。
三分钟后,一碗干净得几乎能映出人影的清水,静静地躺在桌上。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林晚星端起那碗清水,目光扫过刚才反对最激烈的老军医,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样做,能活命。他们的战友,也能活命。”
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三天后,临时搭建的训练场上,六张长长的条桌一字排开,上面用白漆清晰地标注着不同的模块:“水源筛查”、“滤材配比”、“煮沸计时”、“补液剂量”、“症状观察”、“上报流程”。
林晚星亲自带队教学,每一个环节都亲身示范。
孙大夫也被她拉了过来,负责一个特殊的中医辅助调理模块,教战士们如何用艾草熏屋驱虫,用陈皮泡水防治水土不服引起的呕吐。
这土法子虽然简单,却异常有效。
训练场的一角,陆擎苍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蹲下身,握着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小的新兵的手,在那新兵粗糙的掌心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洁净”二字。
阳光下,她的侧脸专注而柔和,仿佛带着一层圣洁的光晕。
陆擎苍只觉得喉头微微一动,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口翻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教学。
没有生硬的条条框框,没有居高临下的训斥。
“林医生,俺……俺记不住!”一个壮硕如铁塔般的战士,此刻却对着一张口服补液盐的配比表急得满头大汗,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滚滚而下,“这一升水,到底……到底是多少盐,多少糖?”
周围的战友想帮忙,又怕打扰,气氛一度有些凝滞。
林晚星走了过去,没有看那张配比表,而是拿过战士腰间的搪瓷缸,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你别管什么一升,你就记着,这是你的一大碗水。”
她随手从炊事班的盐袋里捏了一小撮盐,洒在圆圈的一角。
“这么多盐,一小撮,就像你娘做菜,手抖了一下那么多。”
接着,她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两勺白糖,放在圆圈的另一边。
“两勺糖,要甜一点,不然不好喝。”
战士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图解”。
林晚-晚星似乎嫌不够,又掏出一块行军时发的炒米糖,当着他的面“啪”一声捏碎,洒在中间。
“这个,代表力气,光喝水不行,你也得吃东西才有劲儿跑,才有劲儿打仗。”
她抬起头,看着战士茫然的脸,笑着问:“现在明白了吗?一碗水,一点盐,两勺糖,再吃点东西补充力气。”
战士愣了好几秒,紧绷的脸突然一松,随即咧开大嘴,笑出了声,声音洪亮得像打雷:“俺懂了!林医生,这不就跟俺娘给俺做的甜汤一个样嘛!”
“噗嗤——”
全场哄笑起来,那股紧张对峙的气氛瞬间被冲得烟消云散。
战士们看着地上那个滑稽的圆圈和那些调料,仿佛看到的不是什么医学配方,而是自家厨房里最熟悉不过的场景。
课程结束时,迎来了最终考核。
每个学员都必须独立完成一次从寻找污染水源到制作安全饮用水,再到模拟救治脱水战友的全过程。
轮到那个名叫阿木的年轻战士时,他操作得异常流畅。
更让人意外的是,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他还主动跑去帮助身旁有些手忙脚乱的战友,熟练地帮他调整滤芯的角度。
林晚星在他的评分表“操作”一栏后面,重重地写下“优秀”二字。
她抬起头,看着阿木那张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滤芯斜着放,效果更好吗?”
阿木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大声回答:“知道!斜着放,水流得慢,脏东西沉得多,滤得更干净!”
那一刻,林晚星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他们不仅仅是学会了模仿,他们开始理解了。
她深吸一口气,站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对着所有通过考核的战士,朗声宣布:“从今天起,我们每个连队,都将设立一个‘卫生责任岗’!这个岗位的人选,不由我指定,不由干部指派,由你们自己推选出最信得过、学得最好的那个人来担任!他将直接向关怀站汇报情况,成为你们身边永不撤离的‘医生’!”
话音落下,人群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当晚,陆擎苍营帐里的灯亮到了深夜。
通讯员小高,一个颇有摄影天赋的年轻人,将这几天的培训影像飞快地剪辑成了一部名为《士兵也能当医生》的短片,连夜送往了军区宣传部。
几天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军区大院里,退居二线的老将军赵元山在家中看完了这部短片。
他沉默了许久,昏黄的灯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浅影。
最终,他颤抖着手,铺开信纸,提笔写下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昔有扁鹊走四方,医官入伍;今有星火可燎原,传道于兵。此女之功,非止于术,而在传道。”
在信的末尾,他郑重附言:“请将我修订批注过的新版《本草拾遗》交予林晚星同志,并在扉页注明‘传承人’字样。”
林晚星收到这封信和那本厚重如山的书时,正在自己的帐篷里绘制《基层卫生员操作卡》。
她想把所有复杂的知识都变成一目了然的图画,让每个战士都能看懂。
听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陆擎苍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军用地图,动作利落地在桌上铺开。
那张地图上,密密麻麻地用红蓝铅笔标注了无数个点,遍布了整个边防线。
“这是待建的固定式滤水点,这是下一步要进行巡回培训的哨所站点。”
他顿了顿,放下地图,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政委已经批了专项经费,三年内,覆盖全部边防单位。”
林晚星的目光从地图上那些标记移到他的脸上。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看似顺理成章的批复,那些从天而降的资源,背后是他多少个不眠的深夜,多少次向上级的奔走协调,多少场唇枪舌剑的力争。
他从不多说,却永远都在为她铺路。
窗外的月光如水银般洒落进来,照亮了她刚刚画好的卡片。
卡片的最上方,是她用最郑重的字体写下的标题——你的手,就是战友的命。
平静的日子似乎又回来了,营地里的训练和生活有条不紊。
归营后的第七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一周。
清晨的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下一缕金辉。
林晚星像往常一样,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